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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飞香】【完】

    第一回录勋旧瞒照蒙恩弹甲科祖圭获咎

    林深叶密隐蟾光,独幸幽贞蕴国香。

  暮鼓晨钟作荏苒,何为秉烛不倘佯。

  林者何?林云屏也。其枝繁杂,其叶茂密,势足以蔽兰之色,掩兰之香,故先于兰而为首。兰者何?燕梦卿也,取燕篯梦兰之意。古语云:“兰不为深林而不芳”,故次于林而为二。香者何?任香儿也。其色娇柔,足以夺兰之色。其香霏微,足以混兰之香。故下于兰而为三。合林兰香三人而为名者,见闺人之幽闲贞静,堪称国香者不少,乃每不得于夫子,空度一生,大约有所掩蔽,有所混夺耳。如云屏之于梦卿,所谓掩蔽也。如香儿之于梦卿,所谓混夺也。掩蔽不已,至于坎坷终身。混夺不已,至于悠忽毕世。此真事之无可如何者也。然人非草木,谁能无情,有时感自外至,有时忧从中来,使不设一排遣之法,倘一旦雪冷霜寒,则兰也不空与艾萧同腐也哉!逢场作戏之宣爱娘,随遇而安之平彩云,虽与兰有和不和之异,究其终,则皆兰之可以忘忧,可以为鉴者也。况无往不复,自然之理。啬彼丰此,权自我操。故睹九畹之良田,宿根尚在,国香不泯。谁曰死不如生,妄以得失从违而自汶汶乎!然则林之掩蔽,一如未掩蔽也。香之混夺,一如未混夺也。作如此想,日与宣家姊妹相亲,耘我良亩,任岁丰歉,无容心也,夫复何忧?夫复何感?吁!天地逆旅,光阴过客,后之视今,今之视昔,不过一梨园,一弹词,一梦幻而已,林耶?兰耶?香耶?有其人耶?无其人也?何不幸忽而生,忽而死,等于蜉蝣?又何幸而无贤无不肖皆留姓字于人间耶?记得大明洪熙元年,嗣君仁厚,百度维新。一时靖难功臣,受大恩者,正自赫奕。而洪武开国诸人,虽有封爵,只嫡派承袭,其支庶子孙习安好逸,渐至衰微矣。当时有大司空邯郸侯孟征者,上一奏章,其略曰:“臣闻文章取士,原以重夫新材。门第求人,更可励诸旧彦。论修能于草野,不乏鸾凰。程志节于簪缨,尤多骐骥。我太祖皇帝勘定四海,一统千秋,其一时从龙附凤之俊,莫不载书竹帛,带砺河山。

  乃数十年来,嫡宗相继,嗣厥蒸尝。支庶纷繁,渐臻土芥。恐非所以重国典而敦世臣之谊也。臣请于元功诸臣,支庶子孙,或试以文学,或考以武艺,有一材一技,即行收录。裨祖宗之国祚恒培,勋戚之家声再振,而痈进之风亦少息焉。”仁宗准奏。于是查明中山王徐达,开平王常遇春,宁河王邓愈,黔宁王沐英,越国公胡大海,郢国公冯国用,颍国公傅友德,东海公茅成,武定侯郭英,安陆侯吴复,蕲春侯康茂才,沔阳侯丁普郎等六十四户,俱有支庶子孙。内中一人,姓耿名朗字瞒照,泗国公耿再成支孙也。慷慨广交,挥金如土,结识些善武能文之士,义养些清歌妙舞之人。但性不自定,好听人言,以此一生少得人力。母康氏,中年寡居,治家有法,五岁上即令读书,又与他聘下御史燕玉之女。

  这燕玉字祖圭,世居兰田,进士出身。娶妻郑氏,生一女二男。女名梦卿,自幼即受耿朗之聘,却与耿朗同年正月初七日生辰,比耿朗还长八个月。长男名子知,次男名子慧,俱是梦卿之弟。梦卿自与耿家结亲,已过得十个年头,都皆一十六岁。论梦卿之德,真乃幽闲贞静,柔顺安详,正是将如悦译为邦媛,岂止娇柔咏雪诗。论梦卿之才,颖异不亚班昭,聪明恰如蔡琰,正是深明闺阁理,洞识古今情。论梦卿女工,真天孙云锦,鲛氏冰纨,正是玉笋分开郁岸柳,金针刺出上林花。论梦卿容貌,不数秀色堪餐,漫道发光可鉴,正是比玉香犹胜,如花语更真。康夫人原择于洪熙元年春二月完婚,却因耿朗录用,忙乱间已詄梅。直至四月,方才考校。

  耿朗高居优等,虚授兵部观政。俟二十岁时,再令任事。康夫人见子得官,不胜欢喜,一时贺客盈门。那郑夫人更喜欢卿尚未出嫁,已先作了六品命妇。就是两家奴婢,亦莫不说燕小姐有福。

  却说耿家择于五月初五日作贺,又定下十五日完婚。于是遍请亲朋,不觉得已至五月。到初二日,就是康夫人胞兄蕲春侯康貔,姨夫信安侯火炎送礼来。初三日,又是耿朗表叔安陆侯吴酉,御史吴维送礼来。其他处送礼者不及细述。初四日方是燕玉家来送礼,康夫人一面命赏来使,一面令收礼物。乃是圆领销金补服一袭,美玉圆板大带一围,回文蝴蝶锦十端,连理鸳鸯癿两副,双南金十锭,如意珠十粒。随即发了回帖,请明日早来。当下耿家一应执事人役,俱皆整齐。晚间忽一老人行至门首,看道:“这宅方位,恐主内助失人。”既又叹道:“不妨,但可惜正房改作厢房也!”门上的人赶去问他,步履如飞,驷马难追矣。过了一宿,至次日贺客皆到。燕玉以新亲坐在首席,其余蕲春侯,信安侯,安陆侯等,俱依次而坐。耿朗伯父泗国公耿忻,叔父太仆卿耿憬,通政使耿怀相陪。酒过三巡,梨园开场先唱《六国封相》吉剧,次后方演《金谷园》全本。是日前厅上金玉交辉,貂蝉满座。后堂中以郑夫人为首,其余薪春夫人肤氏,信安夫人康氏,安陆夫人胥氏,俱依次而坐。下边康夫人及泗国棠夫人,太仆荆夫人,通政合夫人相陪。梨园先唱《宫花报喜》吉曲,后乃作《缇萦救父》故事。高堂上银烛千条,曲槛边纱笼百对。内外箫鼓喧天,欢声动地,粉白黛绿,双双侍女来回。便体清声,对对奚童出入。耿朗两处劝酒,欢喜忘倦。众亲眷直至日落,梨园下场,方才谢席散去。耿忻兄弟,亦各回家。康夫人单留棠、荆、合三夫人商议过礼迎亲坐帐拜堂诸事,自不必说。单讲燕玉,至家中已起初鼓。忽有员外郎钱可用来有紧事相商。燕玉出迎,钱可用就接着说道:“年兄可知贵同寅茅球参奏,上年各省试官多通关节,不公不法,连小弟与兄的名姓都在上面。如今旨虽未下,大约有些不妥。”燕玉道:“目今圣天子在上,你我公不公法不怯,自有公论,且请坐了商议。”二人进厅坐下。钱可用道:“老兄事不宜迟,须防攀扯。”燕玉道:“不妨,咱明日各上一分辩札子。”钱可用道:“札子只可兄自奏得,小弟司员,难于上渎。”燕玉道:“你自写下,咱明日一同奏闻。”钱可用拜谢回家。燕玉连夜写一通札子,次日五鼓,会同钱可用一并奏入。当日却未降旨,燕玉还但然依旧。钱可用坐立不安,饮食俱废。过了四五日,内旨发下:“御史茅球所参江南正典试卜大公,副典试金成,衡文多谬,去取不当。虽无实贿,未免赡徇。

  俱令革职。福建副典试周于利,浙江副典试钱可用,各受赃千两,令严行治罪。正典试燕玉,既与可用同事,而不知其为奸,则疏忽怠玩可知。且与可用会同渎奏,更属胡涂蒙混。令降五级别用。”内旨一下,燕玉望阙谢恩,在家候用。众亲皆来慰问,耿家亦不好遽讲婚礼,过了些时,方思再议亲事,内廷忽又发下一旨:“三法司奏:周于利、钱可用指称正典试王得、燕玉皆系知情,今王得已死,家贫无子,免其追问。燕玉交该司严审定拟。”燕家此时上下慌乱,大小啼泣,耿朗亲事,越不可办矣。康蕲春,火信安,吴安陆,吴御史,及耿泗国,太仆,通政诸人,各处疏通。这边郑夫人亦教兄弟郑文关说情面。真乃鲢鲤难分,致使英雄气短。鸾凤倒置,空教儿女情长。

  第二回叩彤廷仗义全朋览副奏抒诚爱妇

  薄命从来属丽娟,几回翘首问青天。

  世间惟有忠和孝,同气相悲自爱怜。

  却说燕玉虽与钱可用同事,实无丝毫牵扯。俗语说,天无绝人之路。又说,作好得好。燕玉一自身入囹圄,全仗同僚李时勉一力调护。又得耿怀诸人之助,是以法司推问,只不过出脱而已。延过季夏,早是新秋。天子忽患秋痢,法司因将此事暂且搁开。燕玉在监正好习静。外边康夫人自燕玉入监,常来与郑夫人解忧宽慰。这日又来,两个叙坐,康夫人问到监中信息,郑夫人道:“昨有传来亲笔字,教我母子照常度日。我一生奉公守法,朝廷自有恩施,不必疑惧。又说,‘女儿亲事,我不得管矣,你自主张可也’。”康夫人道:“我姊妹既是至亲,不如趁此时尚还安静,且将就过门,岂不两便?”郑夫人道:“我自五月贺喜回家,心神不宁,毫无主见,夫人所说,甚为合宜。”康夫人大喜回家。这些话早被一个有心侍女春畹听去。这侍女春畹与梦卿同岁,自幼服事,生得性情容貌与梦卿不相上下。

  当晚重门早闭,深院无人。天街上传几点钟声,云汉边挂一轮月色。梦卿归寝。春畹令小侍女茗注玉杯,香烧金鸭,摇纱影,帘护冰纹。因说道:“小姐秋夜初长,作何消遣?”

  梦卿不语。春畹又道:“今日闻得一件紧事,正要告知小姐。”梦卿道:“敢是老爷有甚紧事?如何夫人不望我讲。”春畹道:“虽非老爷紧事,却是老爷心上事。今日耿夫人来,提起昨日狱中传来帖子,说将小姐亲事将就作成,耿夫人欢喜回家。此非一紧事乎?”梦卿又不言语,忽地腮边落下泪来。春畹见小姐落泪,便亦不言语。迟了一回,又说道:“明日七月十五,今夜好一天月色。”梦卿听毕,忽想起月初头郑母舅曾说科甲中有欲论救之人,今已半月矣,如何尚无动静?越思越闷,愈想愈愁。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闷至愁肠瞌睡多。

  春畹见小姐乏倦,便打发睡下,一宿不提。至次日乃七月十五,天子病体稍痊,诸臣纷纷奏事。御史李时勉写一通论救燕玉札子,登时奏入。天子即将时勉召入便殿问道:“汝与燕玉同官,当知燕玉为人,何得如此偏护?”时勉奏道:“臣与燕玉同官日久,知其公忠无二,故敢上奏。若云不知,钱可用为奸,胡涂蒙混,已荷圣恩降级调用矣。今只据可用攀扯虚词,一体究问,臣恐重刑之下,何求不得?且前此茅球本内,并未指出燕玉赃证,讫赐刑臣只严审可用,自然明白。”天子怒道:“他两人同事,难推不知!皆由刑臣勘问不力,耽延日月,以通情私。

  汝日在朝,岂无闻见?当候公议,何得狂陈?”叱令退出。时勉跪伏不起。又奏道:“臣言愚昧,万死不辞。燕玉果有不法,臣愿以身家相保。”天子大怒,叱令武士以金瓜撞击,时勉伏而不动,叩头不已,大声奏道:“臣死不足惜,只惜天子有杀谏臣之名耳!”武士动手将时勉胁骨打断,昏绝于地。天子含怒进宫。此事传遍京师,郑夫人大惊,法司亦不敢迟延,忙取口供奏入,不日旨下:“钱可用、周于利一样情实,俱着立斩,没家财妻女入官。其一切得贿之人,着本省解京治罪。燕玉有心蒙混,着边远充军。以无赃私,兔其抄没。”内旨到得法司,立时将钱、周二人处斩,抄没家私。将燕玉罪案定成,以候起解。郑夫人、小姐、公子得知,哭个不休,诸亲来往填门。梦卿自想道:“父母空生儿女一场,毫无益处,生不如死。罔极之恩,纵使万死犹不可辞,况未必死乎!”因亦不令母亲知觉,自与春畹商仪,写下一通乞代父罪表章。另又写一副奏用匣盛好,命得力家丁送至通政司。这日正遇耿怀坐衙,接了表文,问明来历,大加惊异。打开副奏,只见上写道:罪臣燕玉亲女梦卿奏为愿代父罪以祈天恩事:窃惟臣父玉,谬应擢用,职在谏垣。典试浙右,夙夜惟寅。不期奸人乱法,私来夜馈之金。司寇秉公,难遁明廷之钅监。仰赖皇上乾刚独断,恺泽宏敷,将臣父充军边远,实荷生成,益思祝祷。但臣念臣父桑榆晚岁,缧绁余生,倘瘴疫之难承,必虺蛇之是饱。

  因思皇上,孝治海宇,恩沛昆虫,乞将身没为官奴,以代父远窜之罪。倘蒙回顾,鉴此微忱,使臣父获没于郊圻,必生生世世报皇上于不尽矣。

  耿怀看罢,两手加额,拍案叫道:“女子如此,我辈无所用之矣!拼着与李绣衣一般,须索保救下来。只是难得他一片孝心,我家无福受此媳耳。”于是自己亦写一奏疏,一并具奏。不两日,俱皆批准。耿怀即刻令人报知康、郑二位夫人,并知会内廷首领司礼监全义。一时传遍长安,无人不知燕梦卿是个孝女。燕玉回家,夫妻父子相持落泪,说道:“我夫妻虽得完聚,只苦了女儿也!”梦卿破涕为笑道:“女儿以死代父,父既得生,女儿又不至于死。没入掖庭,比没入勾阑者何如?”燕玉夫妻益加伤感。

  当时司礼监全义,深慕梦卿所为,便说梦卿忽患时症,暂停供役。又来燕玉家拜看,燕玉相陪。全义道:“令爱一介弱女,能作此惊天振地之事,俺出入禁闼数十年,从无见令爱这般一个人物。俗语说,天无绝人之路。又说,作好得好。在令爱行乎所当行,自无分外之想;然据我看来,后日必有好处。”因又告之暂停供役一事,燕玉拜谢不已。一面治酒相待。全义又道:“令爱事体,祖圭放心,尽在我全义身上,定须另有机会。俺们内家,譬若和尚,不作些好事,莫不世世常作和尚不成?”说毕大笑。须臾起身告辞,燕玉苦留下祝才送出门,又是康夫人领着耿朗来看。外边燕玉向耿朗道:“本期与贤契永结世好,不想家门不造,以至于此。”耿朗低头不言,莫能仰视。内里康夫人教请小姐。此时梦卿已不是耿家人,便慢慢步入中堂,拜见已毕,坐在郑夫人身后。康夫人见梦卿,大加悲哀,因含泪说道:“只是我家无福,大人遭此连累。”郑夫人亦泪流满面多时,众侍女俱各劝止。康夫人手内拉着梦卿,又说道:“此等好女儿我如何忍得绝断?前日家通政看见代罪表文,至今犹然称赞不已,我意欲认作义女何如?”郑夫人道:“他本是你家人,倘天无绝人之路,还望夫人照看则个。”因令侍女禀知燕玉,燕玉亦便应许。当下燕梦卿拜了康夫人,康夫人又令叫进耿朗来,令两人平拜。耿朗见梦卿红不施朱,白不敷粉,一双秋水,藏多少幽情;两道春山,蕴无边秀气。欺小蛮之杨柳,不短不长;胜潘女之金莲,不肥不瘦。极江之波,穷汶之竹,不能书其美也。身后立着一个侍女,年岁与梦卿相当,容貌与梦卿相仿,端庄流丽,兼而有之。真又目之所未睹也。只因这一来有分教:假姊弟割不断终日怀思,真夫妻先结成百年缱绻。

  第三回茅御史摘奸成案林夫人相婿结婚

  风流早减瑟琴心,幽静谁传空谷音。

  怪煞天公偏雨露,阴阴乔木已成林。

  却说耿朗当日见过梦卿随母回家,忽忽不乐。夜间神魂颠倒,合上眼便见梦卿在傍。自此茶饭懒餐,恹恹病起。康夫人慌令医生诊看,说是外染时气,内感心思所致,服些宽脾散郁之药便可痊愈。医生去后,夫人说道:“傻孩子,何必为一个媳妇便至如此?再慢慢寻一个一般样的又有何难?”耿朗只不言语。一连服了数日药,直至八月,才渐渐起床。

  已是秋末时候。各省将行贿人等解送至京,天子恐法司不力,即令茅球究审。那茅球真个如风如火,那管他打草惊蛇;似铁似钢,一味的吹毛求疵。排开牙爪,布列腹心,先审江南三个:监生一名寅得仲,秀才二名莫隐、聂四知。俱系串通胥吏,填榜时混入中额。次审山东一个:副榜一名宣惠。交通家丁,用银百两,以填榜遗忘,未得中式。又审福建两个:贡生一名黄定之,监生一名白成。俱用过关节银两。末审浙江三个:秀才一名金大利,监生二名孔正方、陆必仙。亦惧各有关节。茅球又追问串通主使之人,寅得仲、莫隐、黄定之、白成、金大利俱无串通,亦无主使,皆系本身银两。孔正方、陆必仙银虽借贷,实无串通。惟有聂四知,系母舅通判王中串通主谋。宣惠系堂兄主事宣节赠银百两。

  茅球拷问明白,喜不自胜。一面定拟罪状,一面劾参王中、宣节。不几日,内旨降出:寅得仲、莫隐、聂四知、黄定之、白成、金大利、孔正方、陆必仙八人俱立斩,宣惠着斩监候,王中、宣节法司严审定罪。这宣节字公守,恩荫出身,年已五旬,妻林氏,乃已故尚书林茂族妹。生一女,名爱娘,年十八岁,尚未字人。忽地身入法司,可怜林氏母女惊慌无措,各处求托亲友。谁知世事炎凉,当你为官闹热时无人不来亲近,及至一朝势去,曾无一人出头。就是求到面前,他又之乎者也作出许多不堪的面孔来。比及十分推不开,却又钻弄不上,只不过装假神而已。幸林尚书之妻与小姑甚相亲厚,他那边门生故吏极多,因替宣节疏通,还拟个挂误革职。宣节当初周济宣惠银两时,不过说是同祖兄弟,家计艰难,又逢考试之岁,给些银钱。一则治理家内用度,二则预备场屋所需,乃两全之事。不想宣惠自不守分,误听匪人,作下这件事。问官又照王中串通上追究,未免受些曲辱,直至革职回家,一气病倒,不半月已作古人矣。林氏母女几次哭绝,死而复生。家内虽有产业,除爱娘更无亲人承受,乃过继了一个同族侄儿为子,起名宣继宗。自此,亲丁三口,率奴婢数十人度日不提。

  且说耿朗病体虽愈,只相思难忘。康夫人媒妁并用,亦说过张隆平侯、李平江伯等勋旧人家,俱未成就。一日家内使的乔妈妈来说,他姨娘亲女木妈妈乃林尚书家得用仆人,现今夫人五十多岁,生一小姐今年十七,有一位公子十来岁乃庶出,是二夫人所生。这小姐我亦见过,好一个品格,敢与燕小姐不相上下,只怕还强些。夫人若信奴婢,便可令木妈妈通信。康夫人道:“林尚书家我曾听得去世老爷说,家在西四牌楼,绝好一个家风,夫人乃忠诚伯茹常胞妹。我如今并不论贫富贵贱,只以好家风好儿女为上。若那不三不四人家,有钱亦臭气,有官亦酸味。你说林小姐好,但只是长一岁。”乔妈妈道:“女大两,黄金长。女大三,抱金砖。若肯说时,我包管必成。”康夫人道:“你可先往通信,有回话时我再令人前往。”乔妈妈领命,次日回来说,木妈妈昨已通信,明日过来回话。又到明日,乔妈妈领着木妈妈与康夫人叩过头,因说道:“我家主母多多拜上夫人,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夫人不弃自是好事,且彼此又都知道,再有何说?只是要看看少爷。”乔妈妈道:“只怕少爷害羞。”木妈妈道:“这十月新冬,谁家不祭扫坟墓?且喜两家祖茔同在西直门外门头村之西,择定日期正好相看。”康夫人应允。于是定于十月十一日上坟。

  到了是日,康夫人坐轿,耿朗骑马,一簇人早出城去,那边林夫人邀了忠诚伯花夫人、小姑宣安人,三乘轿亦出城来,恰好走在一路。这边康夫人看那第一轿内坐一个瓜子脸儿、长细身材、五旬上下,穿着孝服。第二轿内坐一个年老佳人,不住望外张看。第三轿内坐一个半老命妇,大约是林家夫人。那边林、花、宣三夫人看这边一乘大轿,掀起帘子,坐着一位夫人。轿旁一匹马骑着一个少年,圆圆白白面皮,疏疏朗朗眉目,高高大大身材,端端正正举止,人品出众,一表非俗。两边又有乔、木二人作眼,不问便都理会。当晚各自进城,宣安人因有服在身,先自回家。林夫人留花夫人过宿商仪,次日黎明便令人去请宣安人,才进得门,林夫人便问道:“姑母看那小官人何如?”宣安人道:“想嫂与大妗必都愿意。”花夫人道:“我年老眼花,看的虽不十分真切,却只有些合意。”宣安人道:“大妗看得上,我再无看不上之理。”林夫人道:“若作成时,你须是姑娘岳母,休要瞒我。”宣安人道:“谩说姑娘岳母,就作岳母亦所不辞。”花夫人道:“如此说是姑母亦愿意了?”说毕,一起好笑。

  用毕早饭,宣安人道:“侄女住在我家,这些天他妹妹甚相合好,说亦有,笑亦有,大有离不开的样子。”林夫人道:“正是我要接他姊妹两个同来多住些时,将来各自出嫁,岂能长在一处?”花夫人道:“既都情愿,何不令人去送喜信?”林夫人仍令木妈妈望鼓楼街来。康夫人得信大喜,一连又令几次人去问名次,取庚帖,后又令管家婆叶氏去暗看云屏。这日恰好林夫人接了爱娘云屏回来,叶氏回家说林小姐人品可爱,赞不绝口。

  康夫人益加欢喜,遂定于十一月初一日纳彩。到了是日,康夫人同康蕲春、火信安、吴安陆、吴御史夫人及棠、荆、合共八位,轿马围随,来至林家。这边林、宣、花并众亲出迎,行礼让坐。点茶已毕,从人呈上礼单,林夫人拜受。康夫人道:“先夫曾与先尚书相契,不想今日作成姻亲。”林夫人道:“未亡人不娴母训,小女又复蠢劣,诸事不周,统希原谅。”棠、荆、合三夫人一齐道:“两家爰亲作亲,男家是衣冠望族,女家是列宿名卿,既无齐郑之嫌,必契朱陈之好。嗣后诸事和合,俱在他小夫妻身上。只要他小夫妻相睦,自然家道吉昌,又安有不周事体?”座间康夫人问到宣安人世派,宣夫人道:“先夫官同沈括,职似吕端,只缘微嫌被斥,遂至圣世长辞。至今亲丁三口,向平之事都在未亡人了。”棠、荆、合三夫人听毕,又都解慰一番。当下茶点数次,众人告辞。林、宣、花三夫人送至前厅,看着上轿出门,方才入内。正是:男婚女嫁,真难尽父母之心;燕侣莺俦,最易动夫妻之想。

  第四回三夫人前厅论婿二小姐密室谈情

  人情相比易相仇,况复阴柔妇女俦。

  说到万般都是命,始知萱草可忘忧。

  却说林、宣、花三夫人送客出门,午饭之后,众亲亦散。只有三夫人对坐,见云屏、爱娘不在旁边,花夫人道:“今日看耿家妯娌四个,绝好一般举止。”宣安人道:“这是侄女有福,得这样好人家。”林夫人道:“也未见得。小夫妻若不知尊长,虽好也是无用。”宣安人道:“似这般人家子弟,还有甚不济之处?”林夫人道:“正是这般人家子弟,最是难信他。自幼受现成富贵,养成骄矜习气;再接交些小人,渐渐的就不济起来。”花夫人道:“这又在乎父母教训。古人说:‘世禄之家,鲜克有礼。’然亦不可一概而言也。”宣安人道:“前日在城外看侄婿光景,纯露着一团诚实。”林夫人道:“这亦信不得。他家侍女成群,人大心大,恐他母亲嗣后亦未必管得来。”宣安人道:“这亦不妨。只要咱家女儿拿得起来放得下,那怕他三妻四妾,敢小视不成?”三人说着,冷风吹处早下了一天好雪。侍女瑞儿取了一盆炭火放在床前,安下桌儿,铺设八碟酒馔,三位夫人要用烧酒冲寒。小侍女早春便斟了三杯霹雳白奉上,却将酒壶煨在火炭旁边,只顾听着三位夫人说话。壶倾酒泻,一霎时烈焰腾腾有七八尺高,慌得早春用火箸乱打。林夫人骂道:“小无用的,总不小心。幸是屋子高,不然岂不烧着顶隔?”瑞儿从新收拾过炭火,另取了一壶热酒来,三位夫人各饮了两杯,便教撤去。宣安人道:“今日听康夫人口话,似乎今年年内就要迎亲。”林夫人道:“我这里亦还齐备,早完甚好,省得耽搁。”宣安人道:“他家先聘的燕小姐,岂非耽搁了?”花夫人道:“燕小姐一个柔女,作出天样大事,想来必多才智。”林夫人道:“依我看,作妇女的有了才智却不甚好。大则克夫,小则刑己,再不然必要受些困苦。”宣安人道:“我看作妇女者,大概有五等:有一等说两头话,行半截事,作善作不到家,为恶亦为不到家,器小易盈,徒资轻贱,是为下等。又有一等东说东去,西说西去。人说好他亦说好,人说歹他亦说歹,一味悠忽,毫无主见,亦属平常。象那谨谨慎慎,寡言寡笑,治家有法,事夫无缺者,又不能多得。倒不如说说笑笑,爽爽利利,你有天大事亦能消解,不屑人说好,亦不令人说不好者为妙。至于大大方方,行事妥协,在言语上不甚留心,诸凡领首不辞勤苦,却是当家人本色。”林夫人道:“你侄女却是那一等?”宣安人道:“恰似我方才临末说的这一样人。”花夫人道:“姑母真好眼力,只是甥女亦爽利亦好说笑。”林夫人道:“自家侄女自不说好,却教谁说?此所谓老王卖瓜自卖自夸也。”三位夫人笑在一处不提。

  单说林云屏、宣爱娘见天又落雪,令侍女罩上布伞,两个人携手并肩,在各处亭台上走了一回。那莲花瓣儿纵纵横横不知印了多少,仍旧回到后边卧楼,令枝儿卷起帘幕,又令随爱娘的侍女喜儿关上楼梯门,清清静静坐在上面看雪。是时炉添兽炭,杯酌龙团,一缕缕轻烟断续,一片片细叶浮沉,两人一面品茶,一面清谈。爱娘道:“妹妹,你看那树上挂了雪,一技枝粉色低昂,真可称为玉树。”云屏道:“姐姐,你看这西山白森森,一层层,合天一般颜色,真可称为玉山。”爱娘笑道:“妹妹你凭栏而立,风儿吹着,被人家远远望去,岂不是个玉树?”云屏笑道:“姐姐你或午倦方来,颓然侧卧,若被人家赞扬,岂不亦是个玉山?”旁边枝儿接着说道:“小姐,古诗上说,‘宛如玉树临风前’想来就是这个树。又说,‘玉山自倒非人推’,想来就是这个山了。如今二位小姐以玉树、玉山自比,固是取其清洁;但以无情比有情,我恐玉树玉山还比不上二位小姐。”爱娘道:“妹妹,我想男子便称赞得玉山玉树,难道女子就不能称赞不成?”云屏道:“我便称姐姐作玉山玉树何如?”爱娘又笑道:“妹妹既称我作玉山玉树矣,妹妹岂不是我的玉人儿了!”云屏道:“姐姐若果是个男子,亦还当得,姐姐偏又是女人。倘然我若变了男子,姐姐亦必定以玉山玉树称我。”两人说着都掩口胡卢而笑。旁边喜儿亦接着说道:“我看两位小姐人品又相当,心意又相投,无论谁作男女,都是绝妙。若小姐是个男子,便将我作陪嫁配给枝儿。若我家小姐是个男子,便将枝儿作陪嫁配给与我,上上下下,作成两对儿,却不更好?再不然,小姐爱我,就收我作个小妻。若我家小姐爱枝儿,就收枝儿作个侧室。岂不益发热闹?”两人听毕,又都笑起来。正说间,忽楼梯声响,喜儿开了门,却是瑞儿、早春,托着四碟细酒菜,两碟细蒸食,一壶黄酒上来,说:“夫人教送来与二位小姐赏雪的。”都交给枝儿,下楼去了。喜儿又关上门,枝儿铺设下肴馔,斟上酒,笑着说道:“这酒正可作个交杯。”说着,往一边与喜儿织条子坐着去。云屏教将酒壶煨在火盆内。

  两个自斟自饮。云屏道:“姐姐,你脸儿白白的,饮了酒渐渐红上来,恰是好看,不信拿镜子你照?”爱娘道:“好看煞不如耿家妹丈,妹妹明日过门之后,好歹休将妹丈藏过,不许我们一见。”云屏道:“姐姐的人物,姐姐的才学,到后来顺心顺意得了好处,再休忘姊妹相好一常”爱娘道:“妹妹业已顺心顺意矣,又来管甚别人?假如妹妹若不顺心顺意,亦未必这样说话。我还不会忘妹妹,只怕妹妹倒要忘我。妹妹若不忘时,日后见了妹丈就说我的话:妹妹既是顺心顺意,得个外甥,便叫作顺哥儿。或者思命名之源,还不忘我宣家姨母。”说着目视云屏而笑,云屏亦笑而不语。两人又吃了一回酒,又看了一会雪,那雪止了,同下楼来走进上房。花夫人看看笑道:“他姊妹影不离形,形不离影,好似一对小夫妻,偏都是女子,若不然两位姑母正好再结婚姻,省得又商议选择女婿。”两人听了彼此暗笑。须臾用毕晚饭,宣安人坐轿回家,已是掌灯时候。爱娘、云屏复上卧楼,新雪之后,又增暮寒,飒飒凄凄,夜风初起。枝儿剪亮灯烛,才要放下窗前帷幕,忽见窗纸一亮,惊讶道:“天虽晴了,却无月色,这是何处光影?”正说着,却又大亮,窗上一片通红。爱娘、云屏推窗看时,见正东上红堂堂行高行下,火气冲天。密浓浓或黑或白,烟焰入云。

  云屏道:“这火烧得势猛,不刮风方好。”爱娘道:“看这方位,似乎在朝阳门内外。那边居人稠密、室宇连绵,如何救法?且今朝又是吉日,咱家既可会亲,人家岂无嫁娶?今夜新人太觉不堪了。”枝儿道:“正是。早间夫人们在前厅吃酒,酒壶倒在炭火上,起有七八尺高,几乎无有烧着顶隔。他这火不知是如何起法,明日打听出来,亦教那些屁孔宽大掉落了心的,从此亦好留神。”喜儿道:“火烧旺地,似这冷清宽大处所,烧既难烧,救又好救。况且夫人慈善,断无成灾之理。你又不作新人,何故发急?”枝儿听得便要与喜儿分辨,爱娘、云屏由不得亦要发笑。看了一回,关上窗子,那火直到三更天气,方渐渐消灭。二小姐就寝,枝儿、喜儿撤出熏笼,送进汤壶,细看过各处锁钥,嘱咐过上夜妇女,关上楼梯门,展开衾与褥,背了小姐同赴高唐去矣。正是:闺帏斗语,毕露出女子真情。市井遭殃,难掩那小人丑态。

  第五回说火灾木氏知因误药性燕媛抱恙

  燧火原从木上来,相依不谨便堪哀。

  可怜兰萼深林下,亦受熏蒸切近灾。

  却说爱娘、云屏一宿提过,至次日梳洗已毕,枝儿告诉道:“昨夜起火地方,就是咱家教染布的那任家铺子。今早令人去取布,回来说任家布铺全被火烧,货物俱无救出,气得任财主要死。”爱娘道:“我说那火方位约在朝阳门内外,果然是在东四牌楼。”枝儿又说道:“来人还说,街市上铺子都皆关闭,京营兵弁在各巷口屯札,不许轿马来往,一如前年永乐天子驾崩样子。”正说着,仆妇来请早饭,二小姐到前厅陪林、花二夫人饭毕。林夫人道:“木妈妈女儿柴姐嫁与任财主家人,听见任家失火,今早便告假去看。”云屏问道:“听得大街小巷俱有官军把守,这是何故?”林夫人道:“此乃朝廷有事,怕有奸人,故尔严备。我已令松之盛打听去了。”不半日,松之盛禀说:“昨夜三更时分,洪熙天子上宾,新君不日就要即位。人情晏安,毋须惊恐。”宣安人亦令人来告知爱娘道:“街上下许轿马来往,小姐多住儿日,俟事定后回家不迟,”又有忠诚伯茹连令人来告知花夫人道:“夫人且不可回家,候事定了,令人来接。”于是花夫人、宣爱娘俱不得回家。当下花夫人、林夫人、爱娘、云屏四个人团团坐定,日将落时,木妈妈才来禀说道:“这任财主家眷却住在朝阳门之外,只那布铺在城内东四牌楼。门面五间,到底四层。第一层作柜房,二层作堆房,三层作染房。院内前后有大席棚,大木架。四层乃俺女婿居住,照看买卖。昨夜俺女婿与伙计吃酒,我女儿教一个小丫头在火上热酒,酒沸出来,烧了纸隔,引着纸窗,连接房檐,风势又大,火星飞上席棚,从后望前,连染房一并烧起。伙计们尽都吃醉,又从木架延及堆房,第一层柜房内灯火偏又倒在布阁上面,亦烧着了。从前望后,内外夹攻,两处无路。

  俺女儿女婿都跳到隔壁药铺子里的空院内。四层成了一块白地,货物俱皆烧毁,恰好只烧本家,并无连累邻舍。

  今日一早,街房上将俺女婿锁去,次后将任财主亦拿了去,说天子驾崩,人心慌乱,万一奸凶乘势,岂不有关大事?要从重治罪,以警愚顽。幸得隔壁开药铺的伊士义,是太医院有名御医,势家俱都认识,替他走通,还不知如何发落。”林夫人道:“这任财主是何等人物?”木妈妈道:“是本京人,名叫任自立。父亲原是秀才,自立幼不读书,只作买卖,四五十年以来,走川广,贩云贵,如今典当亦有,烧锅亦有,又放加一账官利债,以此无人不知任财主名目。他又捐个杂职,带顶头巾,骑匹骡马,呼幺喝六,讨人敬奉。娘子姓冉,亦有五十多岁,称为安人。只生一女,小名香儿,生得花枝儿一般,足可上得图画。人说他偌大家财,只有个女儿,终岂不嫁,还是一味刻薄,今日这火正是报应。”林夫人道:“刻薄固当有报,似这吃酒失火,亦是自不小心,我们昨日险些亦无弄出事来。”木妈妈道:“一福能压百祸。夫人如何比得别人?”按下这边说话,且说伊士义因昨夜布铺失火,慌乱一夜,将一应药材抬了半街,幸而无有延烧过来。次日见任财主被人追拿,恰在门首经过,士义出来慰问,任财主再三求托,且又许下谢礼。这伊士义贪着得银,便望各处讲情。且数日前受了司礼全内相嘱付,诊看燕小姐病症。又收下燕家合药银两,药已丸成,正可随便送去,燕乌台或者不允,全内相必有人情。不想慌慌张张错拿了一包,骑马投燕御史家来。适值燕御史前几日就往门头村里去养静,只得留下药又往全义家去。

  话说梦卿自全义给假之后,却当真病起来,全义又荐伊士义看病,好虽好些,尚未起床。这日得了新丸的药,照方便用三钱。至三更之后,肠鸣肚响,泻过几次。第二日又用三钱,便肠拧肚痛,水泻不止,晚间不敢再服。至第三日,令人请了伊士义来,诊过脉,说道:“此系过服走泻之物所致。”前日送来丸药,乃小心斟酌,一派补济之味,如何反倒下行?细想半日,猛然想起与燕小姐丸的药是用红纸包裹,此系白纸红签,乃是与西城外水运使家丸的,错拿了来,却不肯认错,因说道:“想是那药里有甚不到处,拿回去再添一两味就好。”于是又留下一贴汤药,即使辞出。到了家中,故意迟延,过两三日,将红纸换成白纸红签,仍复送来。燕梦卿服过汤剂,又用丸药三钱,泻便止些。一连又服数日,竟不走动。奈因病卧日久,又泻伤元气,急切不得速愈。时值末冬,新君即位,诏改明年为宣德元年。各巷口官兵皆撤,城门大开。

  燕玉回家,梦卿身体虽渐次平复,而水泻病根,从此作下矣。是时腊雪连朝,预兆丰年之瑞。市声彻夜,妆成物阜之容。郑文送白梅花一盆与甥女解闷,梦卿着实爱惜,因赋一绝句道:闻说江南并雪开,萧闺何幸一技来。

  却怜柔素与奴似,些子春光占帝台。

  看这诗,分明是梦卿自比。言自己虽一介弱女,欲与燕京人物分一席也,譬如盆梅虽小,光华有限,然一种绝世之芳,实可分沐帝台之春耳。作毕再三吟咏,忽觉神思困倦,恍惚间走到一个去处,见乔木参天,林深叶密,地下细草纷纷,围绕着一湾流水。水内浮萍被风吹的忽东忽西。走了半天,走不出道路,抬头仰视,从枝间叶底微微透些赡光,方始辨出南北。手内拿着一技萱草,不知何处一声雷响,萍沉草化,林木皆空,变成一块田地。惊得浑身是汗,醒来见窗上日正西下。因自想道:此梦难解。细草乃至微之物,浮萍乃无定之物,萱花虽好,又非尊贵之物。乔木有逮下之势,赡光有妃主之象,莫不由掖庭选入后宫,以沐椒房之德乎?“然亦随遇而安,听命由天罢了。正是红颜自古多薄命,拟将幽意问婵娥。当晚饮粥服药不提。

  再说那日伊士义,从燕玉家去求全司礼,恰又不在家。一连伺候数日,皆不得相见。一日少暇,方得拜谒。

  座间言友任自立之事,全义道:”那厮昧却良心,损人利己,合当如此,谁去管他!“伊士义道:”实不敢瞒,小子所走人家,总无象老大人气力大者。老大人若不管,不但任自立性命不保,我小子亦无颜见人矣。“全义道:”任自立虽是刻薄,却与我无涉。他又无甚大罪,救亦不妨。只那巡城官员,素不相识,如何说得?“伊士义道:”便是巡城御史吴维,小子未曾走过他家,老大人细想有可以转说者亦好。“全义真个想了一会,道:”吴御史胞兄安陆侯吴酉,我亦无来往,却认得他表兄通政史耿怀,这一路可以说得。再燕祖圭旧与吴御史同寅,且又与耿通政莫逆,这一路亦可以说。还有去世林尚书夫人,将亲女许嫁耿怀之侄耿朗,耿朗系吴御史表侄,甚加亲爱,这一路益发可说。燕祖圭虽不肯徇私,耿通政不受请托,然我以情理相烦,想来断无不允。至于林尚书家,是你多年主道,你可求林夫人托耿家转向吴家说,则内外人情兼到,或者可成。“伊士义领受,再三称谢。全义又问梦卿病势,士义并不提走泻一节,只说”小子用心调理,病已去得七八。“全义大喜,士义辞出。忙到林尚书门首,寻着松之盛,拉到一个僻静酒楼上去吃酒。先是松之盛问道:”伊先生无事不邀,敢问有何见谕?“士义道达来情。松之盛道:”伊先生你岂不知,我家夫人,极是严整。我们从不敢私说人情,且与耿家系属新亲,亦难启齿。

  适所见教,断难从命。“士义见之盛不允,急了便取出一张收米票来说:”这是敝友孝敬大叔者。家内若用米时,可往这信顺店取三十石来用。若是说成,尚有重谢。实不相瞒,他一个有名财主,咱不吃他吃谁?“松之盛见事非大重,既先有米票,后又有谢礼,岂不动心?且有木妈妈在宅内,万一他先求了夫人,这便宜岂不落空?”于是又反说些推倭言语。伊士义十分央祈,方才收下。

  这一来有分教:市井小人垂头丧气,清华公子偎绿依红。

  第六回耿存忠痛哭燕玉任自立急呈香儿

  燕子非秋已告归,堪嗟人事动相违。

  幽芳何日沾霖雨,小草先经茁茁肥。

  却说仁宗升遐,数月内一切喜庆俱不准行。因此耿朗婚事,早又耽过新正。定于宣德元年二月中旬行聘,四月初间迎亲。届期耿林两姓极尽繁华,耿朗与林云屏成就百年之好。真是鼓琴鼓瑟,长传静好之音;宜室宜家,永叶祯祥之梦。自下必提。单说燕玉虽革职家居,知非朝廷本意,不想仁宗即位一年,便已殂落。逆料后来难以复用,遂病至正月下旬,呕血数升而死。郑夫人与二子一女哭泣,以礼殡葬。依时门生故吏,近友远亲,闻讣而至者甚众。倏忽间已到虞祭之期,郑夫人同胞弟郑文领着子女来坟上祭扫。方才事毕,忽见一乘快轿引十数人飞奔而来。先有一人到门首告说:“俺是通政司耿大人家家人,俺家老爷因颁诏到汉王处,不知燕大人病故,今日特来祭奠。”管家禀知郑夫人,夫人令子知、子慧出迎。耿怀下轿,看见他兄弟两个,便含着泪道:“我因奉使在外,不闻令尊凶信。昨日回家,方知弃我而逝,可悲可悲!”于是走至墓前,从人设下祭礼,宣读祭文。其文曰:常变经权,君之才也。刚方正直,君之行也。才行如斯,天顾不使之寿而褫其算耶!噫!君之卒也,岂仙职乏人,必待总于君耶?抑先帝有灵,贲君为在天之佐耶?吾不可得而知也。闻君之讣,闻先帝也。

  哀号累日,呕血数升,君之忱悃谁则知之,谁则鉴之耶!然而乾吾父也,坤吾母也,全而受之,全而归之,君之自成其身大矣哉!夫何?焉!呜呼!奉此壶觞,酌彼椒浆,君乎恤我,尚来格而来享!

  读毕耿怀大哭,二公子哀痛不止,夫人小姐硬咽难言,内外仆夫侍妾无不挥泪,多时耿怀方收泪止哀。只见郑文从外边两个人扶着进来,原来郑文曾作过一任侍郎,因病休致仕,故此与耿怀亦相熟识。当下将耿怀让入客厅,以酒相慰。耿怀道:“祖圭与我平生莫逆,不期一病便至如斯。再四思之,不觉令人心冷。”郑文道:“弟自病废,不与世事。祖圭之得安,全皆存忠力也。”耿怀道:“吾人奔走仕途,多历年所,同类不无骄情肆志之徒,属员岂少谄笑胁肩之辈。使非一二好友互相指示,其不流于炎凉内者几希。夫念祖圭作古,指示无人,能不痛哉!”说毕又拍案大哭。郑文劝道:“人生如白驹过隙,何须自求困苦。存忠能如曼倩之诙谐,则大隐于市朝,且加祖圭一等矣。人世之云雨,乌足称翻复哉!”耿怀止哭,连饮数怀,起身告辞。郑文送出,上轿回家。才至中堂,侄儿耿朗迎进内堂,便道:“吴表叔昨日对侄儿说,任自立罪案可以开脱,教侄儿回禀叔父。”耿怀道:“这事原可从轻,因他有些钱财,又兼为人刻薄,当事有意锻炼,故耽延至今。旧岁全司礼央我同燕祖圭与你表叔说时,他已满口应允,你可再到他家去催。”当日耿朗去见吴维不提。

  且说任自立在监中,一冬总无推问,上下使用,已是不赀。到春间听说内里有旨,说任自立有心煽惑,罪应从重,益发慌恐。伊士义所说人情又不见信息。挨到四月内,密令管家卜壬,会同伊士义、松之盛去求耿朗。

  耿朗令人传出话来,说事已说妥,不必见面,稍候数日,自有发落。外边卜、伊二人只不放心,先送给耿宅管家李名门包三十两,又拿一张三百石米票孝敬耿朗。李名拿进去不多时,复又拿出来,还给卜壬说道:“我家主人说,我是看亲戚面上不好辞得,岂是希图礼物?若再如此,我便不管了。”卜壬再四央求,李名亦踌躇不定。

  若再进去说,恐怕耿朗发恼。若不进去说,难以又要门包。旁边松之盛道:“李大哥不必作难,且着卜大哥回去,再与员外商议,自有主见。”于是卜壬急回到家,见过冉安人,又一面入监告知任自立说:“员外偌大家私,难道只惜数千金之费?不如在众夫人跟前多多尽些人事,包管速成。若只耽延,万一遇着如茅球借势生风之人,一味歪究,岂不有关员外的身家?任自立想了一回,叹口气道:”外情不如内情,亦只得如此。“因写一封密字,教冉安人预备下白银三千两,令柴姐会同木妈妈暗地送与林夫人一千,耿夫人一千,吴夫人一千,务须足数,还要求个确信。冉安人接得这个字,便照依行事。柴姐回来道:”林夫人决意不收,说救人是好事,我再无不用力之理。就是事成之后,亦不可如此。“当晚木妈妈亦来说,耿、吴二夫人亦皆不收。且又怪木妈妈不当以财利引诱,分明是小视了。冉安人得知十分着急。

  木妈妈道:”我家小姐,嫁到耿家,与丈夫最是相得。现在从嫁的丫环与本家侍女,俱不合姑爷之意。我家小姐如今令人四下里寻访,安人若肯多使些银子,买一两个送去,必得他小夫妻欢喜,他自给你出力。耿姑爷与吴大人又比不得寻常中表,说一是一,岂不能早早完结?“冉安人听了,即送回音与任自立,自立亦便成允,听凭安人所为。谁知冉安人在家看过许多女子,俱不合式。正在愁急之际,天子又亲征汉王,得胜回朝,降下一道恩旨:凡仁宗未上宾之先,罪在可宥者,一概赦免。如职官诖误,亦行复职。以此,副都御史燕玉,主事宣节,虽皆病没,亦皆还给诰命。如宣惠等,亦皆赦出。惟任自立不在此例。冉安人见此旨诏,益发心慌。欲另作计议,又无妙法。见自家养的女儿如花如玉,到十分去得,不得已订至监中与任自立商议。自立初犹不允,后来见势甚急,只得依从。冉安人回家告知香儿。香儿只不言语。冉安人一面知会木妈妈回明林夫人,说是替小姐买了一个上好侍女;一面送香儿到耿家,说是林夫人买的,送给小姐。办得甚实细密,无人知觉。当日香儿母女不免痛哭相别。及至到得耿家,见耿朗风雅,一表人才,又甚是宽厚,待他如妹妹一般,事是放下心来。却又打起主意:一心事奉,如意殷勤,不出十天半月,便争一个名份。止这般思量,当日他在耿郎面前,使些眉目。耿郎初时亦不在意,只当他不过是买来的下贱女子,及至细看,不觉其大放光彩,却见这女子长得好一个模样,有诗为证:花样妖娆却样柔,含情使眼呈风流;对人伴整玉骚头,斜倚翠屏娇又怯。

  艳妆初试控帘钩,依前春恨锁重楼。

  当夜,耿郎便支走了云屏,将香儿唤进了厢房。及至屋中,香儿料得事体,先羞红了半边脸。手抚于面,摩弄不已,秀脸底垂,更见娇媚。耿郎手抚玉身,早唾涎三尺。半晌,香儿才抬首,低声问道:”老爷唤奴奴到此,莫非有事?“耿郎道:”见你眉清目秀,不似那做粗重活计的人,有意将你属我,不知意下如何?“香儿喜极,捱近一步,道:”老爷不嫌奴奴卑微,奴奴自是感激不尽!“言罢,复又捱得紧些。

  耿郎见香儿眉目传情,又嗅得一团香气,按捺不住,探手将香儿揽于怀中。香儿亦不挣脱,止问道:”老爷这是作甚?“耿郎道:”便是作耍!“香儿又问道:”何为作耍?“耿郎道:”许是老惯常家,却又恁般装模作样。“言罢一连亲了几口。香儿极力承受,只不言语,反将舌儿吐出,与耿郎搅了一气,耿郎将香儿纤腰捧定,一头乱揉,一头狠亲。香儿早已动了情兴,将纤腰狂扭,臀儿乱摆。耿郎见他骚发发的样儿,嘻笑道:”果是惯做床第之事的骚娘儿!“香儿嚷道:”许是老爷手氧,惹奴奴花心动了。“耿郎道:”既是正经女子,如何作耍,亦不似恁般肢摇体颤。想来定是惯常人家。“香儿道:”不想老爷刚娶了正堂夫人,便恣采野花。“耿郎不语,只顾摩香儿那一对鼓鼓的乳儿。香儿身儿后仰,呀呀欢叫开来。耿郎逐将绣衫揭去,止露一对雪白乳儿,腥红两点,煞是可爱。耿郎道:”夫人的丫头,反占了这正室的窝儿,真是岂有此理!“香儿道:”既然如此,老爷何不另立侧室,名正言顺?“耿郎道:”此乃良策。只是本公子年适十八,刚得如花之妻又得似玉之妾,倘遭来非议,实不如意!“香儿道:”这就怪了,取妻纳妾,怎会遭甚非议?实属多疑。依奴奴之言,做你个侧室,亦好夜夜快活,皆大欢喜,不枉活一回矣!“言到深处,二人俱都动情。耿郎更是神魂飞越,春心勃发。逐将香儿绣衣胡乱扯去,玉体横陈,香儿犹含羞涩,以手掩起香牝,不肯相就。耿郎见状,先将自家衣物褪个干净。腰间那话儿长长大大,颤颤直抖,足有九寸余长,当下便唬得两眼发直,心跳如鼓。耿郎拨开香儿纤手,俯视其利。却见颤肉突起,茎毫稀许,然弟涌皆而深,无涯丹之色,为少异耳。当下探入一指,暖湿无比。再深纵两寸,香儿哎哟一声,臀儿乱颠,早有淫水溢出。耿郎喜极,急急持枪大刺,稍稍着力,便进了两寸。香儿道:”奴奴初次,不经滥入。老爷轻缓一些!“耿郎回声道:”这个自然!“当下再一狠入,竟入进了半根有余。遂暗想道:”果不是处女之身!“亦不多想,将腰肢揽定,一阵大抽大送。香儿情穴汪洋一片,淫水缘股淋漓而下。遂瘫开四肢,任老爷冲撞。耿郎扯过凤枕,衬于香儿臀下,自首至根,直刺深底。香儿低低叫道:”亲亲老爷,抵着花心了!“耿郎闻听,愈加情动,鼓足气力,力捣花房。不出二千余抽,竟自尘柄一抖,阳精泊泥而出。香儿花房被浇,阴精亦至。片刻洋洋大泄,畅若不知身于人世间矣。

  耿朗起初只认作是任财主替夫人买的侍女,爱他貌美心灵,故尔留在身边。后来方知是任财主亲女,反倒不好轻待,禀明康夫人,收拾西厢三间,令他居祝任香儿又往家内取来箱柜、床帐、桌椅、壶瓶等物,将三间西厢整齐得珠围翠绕,锦簇花攒,并将自己侍女亦叫来,一名绿云,一名红雨。自此一家都称为二娘,耿朗亦即催促表叔结案。于是,吴御吏定罪奏准,说任自立系家奴饮酒失火,本人住居城外,并不知情,又只烧得本家,亦未及街巷。且自一更烧起,三更将灭,虽救灭在晏驾之后,而起火实在晏驾之先,情犹可原。只比寻常失火罪加一等,将所捐杂职斥革,枷责折赎,看铺家奴枷满重惩,不准赎罪。是日任自立方得回家。这一番前后使用,足足有五六千金。外边伙计乘便偷逃者亦不下三四万两,家私耗去一半,还陪去一个女儿。由此把自私自利之心全部冷淡,将典当烧锅官利债加一账一并收起,一切家事,尽付安人经管,自却杜门谢客,一意焚修。

  却说耿朗年甫十八便得如花之妻,似玉之妾,真乃朝朝岁首,夜夜元宵。任香儿又千伶百俐,深得正室之心,善取丈夫之意。只因这一来有分教:兰簪队里,显来个惯解愤朱家。翠袖班中,引出了不逢时贾谊。

  第七回思旧侣爱娘题壁和新诗梦姐遗簪

  莺俦燕侣本相依,索处应悲知者希

  萱草方将接款洽,青蝇先已兆谗机。

  却说耿朗自以香儿为妾之后,不觉又是孟秋。七月初旬,上坟拜扫,耿朗起身先走,次后康夫人、林云屏、任香儿,骡马车轿,一簇儿出城。恰好这日宣安人因宣主事复职,邀了林夫人带着宣爱娘亦出城告祭。郑夫人亦因给还浩命,会了弟妇吉夫人,领着燕梦卿,三乘轿亦出城来。原来燕、宣、林、耿四家坟墓俱在西直门外,燕家在门头村之东,宣家在门头村之北,林、耿两家,皆在门头村之西。故宣、林、耿三家又都从燕家坟前经过。

  是日宣、耿二家日未出时,就已出城,正好遇在一处。林、康、宣三顶轿子并肩而行,后边林云屏与宣爱娘亦挨在一处。一路上你问我答,久不相见,说不尽千般缱绻,万种流连。爱娘更觉难舍,又与香儿见过,虽然初会,却亦有些投缘。及至走到燕家坟前,康夫人、林云屏一行轿马,径往西去。宣安人、林夫人、宣爱娘要往北转,因出城太早,便在燕家坟上少息片时,又将随带茶果,各自用些,以解饥渴。只见这座坟院,墙分八字,门列三楹。一带土山,千株白杨瑟瑟。两湾秋水,万条绿藻沉沉。露润野花香,风吹黄土气。不免游看一番。谁知爱娘因看见云屏,打动旧日心情,吟得律诗一首。见那养静亭东边,八字墙背后,一片新抹石灰,光如玉版,亮似银笺,一时乘兴,便令喜儿取出带来笔砚,在墙上一挥而就。下面又写出四句隐语,以作款识。写完方漫漫走来,与宣、林二夫人一同上轿投北而去。

  且说郑夫人、吉夫人、燕梦卿日出方才出门,到得坟上,己交已时。告奠已毕,用过饭食。因初秋天气尚热,散走在各处乘凉。当时梦卿随郑、吉二夫人从亭下走来,见白墙上数行墨迹,便落在后边,临近一看,却是新诗一首,下面还有几行款字,看那新诗道:莺易无声燕易还,春秋景物梦魂间。

  花边携手人今去,雪里联姻句莫攀。

  有意阿谁能意洽,多情何事不情关?

  无端邂逅愁添处,难遣幽闺尽日闲。

  念毕不胜赞叹,若说是男子,末一句又不合。说是女子,则邂逅二字又不知是指何人。但情辞委婉,令人可爱。

  再看下面款字,却是四句六言隐语,写道:军无身而有首,受添足而多心。

  备德言与工貌,善谐声以比音。

  因暗想道:”军“字无中一竖,上加一点,非”宣“字乎?”受“字下多一撇,中添一心,非”□“字乎?德、言、工、貌四者皆全,乃女之良者也,非娘字乎?谐声比音,乃作诗之法,即诗字也。合而言之,乃”宣爱娘诗“四字,是真一女子也。此等女子,亦可谓多情矣。我梦卿生长深闺,无一知己,似这般女子,又只空见其诗,殊令人可恨。不免用他原韵和诗一首,写在旧诗之旁。或这女子重至此地,见彼此同情,亦可作不见面的知己。

  想毕要写,却无笔墨。乃取下一枝金兰花簪儿来,用力在石灰上画出雪白粉画道:鸟飞兔走任回还,心事百年荏苒间。

  风冷病身惟自惜,月明孤影共相攀。

  无缘只许诗留读,有梦空教意暗关。

  笑煞秋闺深寂寞,与卿同是一般闲。

  画完又画”乌衣女隐和韵“六个字,将金簪儿插在墙缝上面,只顾吟哦不已。忽地春畹来请,梦卿一时忘却簪子,随即走到庄门里一齐上轿进城。

  再说康夫人、林云屏、任香儿到得坟上,祭扫已毕,先自回家。耿朗一人漫漫骑马而行,一路上长杨密柳,树树蜩螗。绿穗青房,田田和黍。行至燕家坟前,便下马在亭子上歇息片刻,整顿衣冠,到燕玉墓边拜谒。早有看坟安大奉茶伺候。拜毕,随从家丁,往庄门下去暂坐。耿朗独自闲游,见八字墙后,白石灰上,墨迹纵横,粉画精细。

  念了一回,却是七言律诗二首。言简情深,意多词少。一首原作,一首和韵。一是用笔写成,一是用物画就。耿朗遂将随身笔墨取出,用半片白纸,将二诗及隐语款字一一抄下,方才收笔。猛见墙缝上一枝黄簪,拿到手约有六七钱重,正是赤金。上面缕丝兰花,巧神工,且兼桂麝香浓,脂膏气厚,就知是墙上画诗遗失了去的,遂连诗一并揣在怀内,重复走上亭子。吃过茶,从人牵马,耿朗缓策投旧路而回。俗说”无巧不成拙“,又道是”万般都由命“,假使当日爱娘未走,燕梦卿即来,则彼此相见,岂不是奇逢?又岂不是佳话?再不然或是梦卿才去,爱娘又来;或是爱娘既来,耿朗方至。则金簪不致为耿朗所得,亦可无后日之口舌矣。谁知耿朗前步起身,爱娘随后方来,宣安人、林夫人因初秋尚热,仍到亭子上乘凉。见人踪马践,满地纵横,楮锭纸钱,余灰犹在。问明守坟家人,方知是夫人小姐拜扫才去。爱娘听说,又独自一人走到那题诗的所在。但见那诗后面石灰上画着些字迹,细看时,早已依韵和了一首,词意悲凉,大有同病相怜之旨。因自叹道:”谁说天下无有知己?只可恨缘浅,不得睹面耳!看这落款处‘乌衣’二字,分明藏着‘燕’字在内,这诗定是梦卿所和无疑。我只说他求代父罪,是个刚方古板人,谁知却亦这样风雅。想我那四句隐语,他亦未必不早猜出,奈何有此慧性,有此急才,却素昧平生;毫无瓜派,使我两入若能相见一次,交接一言,亦不负今日唱和之情。“当下留连不舍,歇息了好一会,方随宣安人、林夫人上轿,进城回家。走在自己房中,将所作原韵并梦卿和韵,都写在一柄泥银亮纸折叠扇上。翻来复去,再三吟咏,只觉得情投意合,恰似梦卿在眼前一般,好生快乐。不知这边如此快乐,那边却正十分懊恼。你道如何懊恼?是晚梦卿回家,在灯下取过两片小涛笺,一片写上自己和韵,一片写上原作并四句隐语,自忖道:”看这隐语,分明是‘宣爱娘诗’四字,但这宣爱娘不知是何等样人?玩其诗意,确是先合而后离者,又不知他所邂逅是男子是女人?我一时孟浪,和这一首,倘所遇者果是女人,自然同怜俦类,不消说得。若是男子,岂不教宣爱娘连我一并牵入混水里去?幸而笔姿未露,名字未显,还可遮饰。若说此诗非女子所作,或是浪荡子弟假托姓氏以戏惑游人,亦未可知,则我之所作,再有别人看见,亦当作是假托亦不可定,总是我无主意。此时若令家丁涂抹了去,没的倒招摇起来。

  若竟留下,又怕人传扬。虽然人不知道是我,而我之心内,到底不安。“想至此处,将两首诗都放在灯上烧毁。正是:多病由于多虑,多虑由于多情。愁思半日,生起倦来。唤侍女来摘环佩,方知失去一枝金簪,益发烦闷,好生懊恼。不知这边如此懊恼,那边却又十分醒脾,你道如何醒脾?大凡闺中诗文,断不可轻示外人。不但风云月露之词要被人轻薄,就是《关罘《麟趾》之章,亦要招人指摘。当日耿朗回家,将那律诗二首重加推敲,大有”搔首踟蹰之态。将那一枚金替再三把玩,大有“自牧归荑”之思。“于是将律诗、金簪好好收在小书斋内谨密之处,以备不时的鉴赏。你道这小书斋在于何处?原来耿朗所住,乃泗国公旧府,其余伯叔皆另有宅室,故此处是他独居,进大门有二门,二门前左右有旁门二座,门内分门别户,无数房室,直通着周围群墙,乃众家丁居祝进二门有仪门,仪门前左右各有厢廊五间,乃家人办家务之所。进仪门是大厅五间,东西陪厅各三间,陪厅旁小屋乃家人轮日值宿之所。大厅后为二厅,亦是五间,东西亦是三间,旁边亦有小屋,亦是值宿之所。两层陪厅之后,俱有箭道甬路,内通东西二所,外通办家务厢廊,所有内里妇女会亲养病之所。二厅后又是重门,重门前左右又各有厢廊三间,又是值宿传事之所。进重门正房三间,左右耳房各二间,东西厢房各三间,由左右耳房边的角门进去,东西又各有一所。这东西二所及东西厢房之后,又都有亭台楼轩之类。正房后有楼五间,左右陪楼又与东西二所相通。楼后又是正房三间,厢房六间。此外周围夹壁,以便坐更传筹。夹壁墙外,就是二门前左右旁门内的众家丁住房。前后左右,曲折通连。又有三层后门,以便众家丁喜丧事件。当日耿朗的小书斋就是重门内正房的右耳房。康夫人住在正房,云屏是东厢,香儿是西厢。香儿原为侍妾,今却与云屏对户而处。有分教:情即情重,顿生秋夜之情怀。妒女妒深,已启春宵之浸润。

  第八回全司礼奏赦梦卿茅指挥媒说宣爱

  惕厉何时可自宽?少申志意未为欢。

  寸中甫得忘忧□,茅塞无端又被茫

  却说耿朗将诗与金簪收在小书斋内,方到东厢,一宿不提。次日早起,梳洗已毕,正要又往书斋内去誊那诗,忽地枝儿走进来道:”外面禀说,昨日国公自署回家,到夜间吐泻不止,现在病倒。“耿朗听得,急换上衣服,乘马先行,康夫人坐轿随后,去了一日,只有康夫人回家,云屏、香儿迎出仪门,送入上房坐定。云屏请问病源,康夫人道:”医生说,年纪已老,不耐辛苦,又兼时气不和,饮食失时,以致脾虚作吐作泻。“香儿道:”是那个医生?“康夫人道:”是什么胡念庵。“香儿道:”这是有名大方脉,亦还去得。明日告知大夫人,切不可令伊士义诊治。那厮一味鬼混,毫无实际。“康夫人道:”我已说过,是不令他诊治。“如此一连六七日,耿忻渐次好起来,耿朗方回家过宿。

  倏忽间过了三冬,又是新春。且说司札监全义,见皇帝思说赦免燕玉,复其官职,只他女人梦卿,无人奏赦,尚在名属掖庭。虽有自己承当,实与情事不合。且燕玉既已无罪,则梦卿亦系无罪之人,自当除名。这日正值无事,天子查看花名,全义大喜,即将册籍一一捧入,天子亲阅。全义奏道:”除各省采取入宫之外,其因罪没入者,俱不曾列入。赦款内有原任副都御史燕玉之女梦卿,系求代父罪,自愿入宫为婢。蒙圣恩准其代罪者,今已一年有余。以其患病,未能充役。旧岁新诏赦免燕玉,其女已属无罪之人,例应销除,伏乞皇上睿鉴。“天子降旨道:”梦卿求代父罪,可称孝女,本当赦宥。况燕玉又已复职,自应免其入宫,尔即销除可也。“全义欢喜不尽,急忙奉旨而出,即时将梦卿名字勾除,随复关会各处。正是:报父孝思从此尽,事夫节志自今操。燕玉虽祖居蓝田,因宦居燕京,已经三世,遂入顺天府籍贯。当日顺天府官员将赦旨传到燕家,郑夫人喜出望外,亲来告知梦卿。梦卿亦喜亦悲,喜的是自己出头,正是天无绝人之路;悲的是父亲去世,不得亲见此旨。于是母女两人,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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