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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兰菊竹之“梅花,梅花,开了么?”

  窗外传来中年男人嘶吼出的变了调的歌声,刺耳的像是冬日里站在枝头报丧的乌鸦。听到这声音,我的动作顿了一下,然后又垂下头,继续整理着床上的衣物。

  ‘你去啊,你这个婊子。你的姘头又来找你了,你怎么不去啊?你这个潘金莲,别假惺惺地在这装了,我一时半会死不了,你不去,小心憋死你!’沙哑的声音,恶毒的咒骂,来自于坐在轮椅上的,我的丈夫。

  我叫李春梅,我丈夫叫陆武男,与我同龄,亦是同乡,窗外唱歌的男人是从小与我们一起长起来的邻居,赵有才。

  我们三人从穿开裆裤时便相识,算是青梅竹马,五六岁时一起入了村里唯一的小学,几年后又一起去了县城读中学。寒来暑往,生命的前十八年,都是绑在一起的。

  年幼的时候,武男对我爱慕,无事时就会在我家窗外转悠,喊唱着不知哪里学来的歌。

  ‘梅花,梅花,开了么?梅花,梅花,开了么……’每当这时候,我娘总是与我玩笑,说陆家这小子不把我家春梅娶走是不罢休呢!而我,则是透过窗子,对着卖力地唱到脸红脖子粗的他狠狠瞪上一眼,然后羞红着脸垂下头去继续做我的功课。

  ‘陆武男!你又来这边鬼嚎!还让不让人写作业了!’果然,过不多时,邻家的赵有才就会沖出来,与武男打闹成一团。我感受的到,他对我同样喜欢,但没有武男那股子胆大直爽,从不敢当面对我表现什么,只有在武男对我表示好感的时候,假装不经意地找出各种借口来捣乱。

  ‘你赶紧出去吧,再不去,这俩毛小子要拆咱家房子哩!’我的母亲笑着与我说出这句话,然后,乡村的田野、河边,就留下三个小毛孩奔跑追逐、嬉笑玩耍的身影。

  几年间,一直如此。

  读了中学,我逐渐懂了矜持,知道姑娘家和小伙子该做的、能做的事并不一样,便少与他俩疯玩打闹。但母亲当日一语成箴,陆武男对我,愈来愈明显地表露出了超出同乡之谊与同窗之情之外的意思,并紧追不舍。一开始,赵有才总在中间百般阻挠,但初中毕业后,他由于没能考上中专,回家务农,我与武男从此便只在假期返乡时见得到他。

  那时,我们成为了一对。

  农村丫头,嫁人永远是首选,因此毕业之后,家里也没了让我继续在外面闯的打算。武男成绩好,很快就找了份工地上的技术活,说好过段日子便去上班。与我回乡后短暂停留了一段日子,他便上门提亲。两家一向交好,彼此父母早已默认了我们的事情,很快就操办了婚宴,两月之后,我和武男再次离家,踏上了外出务工的路程。

  在外的日子虽然艰苦,但我们两个都秉承着农村人特有的老实本分、踏实肯干,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过来,生活倒也无虞。尤其在十九岁那年,我为武男生下第一个女儿之后,他更是将我们母女视作他重于生命的责任,发了疯一样地工作,将整个家扛在肩头前进。

  那时候,努力了便会有回报。四年后,我们的第二个女儿出生,而武男已经成了工地上一个小小的管事。又过了七年,在从不松懈的上进心的功劳下,他终于得到了一个经理的职位。次年,我们也终于如愿以偿,生下了第三个孩子,也是唯一的儿子。

  那时,已进中年的我,觉得所谓幸福美满的生活也不过如此了。丈夫事业有成,儿女学业优异,我赋闲在家,有保姆照顾生活起居,每天就是读读书、看看电视,人生如此,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然而,好景不长。变故在我们的第四个孩子将要诞生的时候突然袭来,我因为一次意外的跌倒从楼梯滚落,陷入了失血性休克,几乎断送掉生命。当时武男正在一处工地视察,接到电话后心慌意乱,一不小心从高高的脚手架上摔下。

  最后,我有惊无险,母女平安。而我的丈夫,却废掉了半个身子。

  人生最美满,事业最巅峰的时候,却忽然变成残废,不得以办了退休,武男性情大变。自那时起,原本温和敦厚的丈夫,变成了一个脾气暴躁、喜怒无常的男人。

  那段时间,是我人生中最黑暗的日子。一面要照顾年幼的孩子,一面还要小心着武男的脾气,随时准备着迎接他的恶语相向。直到夜深人静,丈夫孩子都已入睡,我才敢把脸埋在被窝里,压抑着声音狠狠地痛哭一场。

  这样的生活,又持续了好久……

  四十岁那年,大女儿夏兰参加了工作,二女儿秋菊也如愿考上了重点高中,儿子泽男进入了县城最好的初中,军事化管理,食宿都在学校,一时间,我身上的担子轻了许多,但武男的脾气仍不见好转。深思熟虑之后,我决定带着他和小女冬竹回到农村老家,远离城市的喧嚣浮躁,希望乡下的清新安详能够洗涤他的性子,让他回到过去那个令人怀念的陆武男。

  返乡之后,见到了好久不见的赵有才。乡村里安详闲适的生活最不缺的就是流言蜚语、家长里短。对我们一家发生的事情,他自然是早有耳闻,但见到我时,他的脸上,却带着一丝不合时宜的欣喜。

  毕竟曾是多年的至交好友,久别重逢的生疏几日之后便消失不见,借着放心不下我们生活不便的理由,赵有才开始频繁出入我的家中。

  随着这几十年社会的变迁,人们的心态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拜金,已不是城市人家独有的想法。离家的这些年里,愈来愈多的乡亲们开始向外走,时不时就有谁家人在城里发了财、当了官的消息传回,那些有女儿闺中待嫁的家庭便一个个打起了小算盘,暗地里寻思着谁家的小伙子看起来有前途,是个成为好女婿的料。这时候,虽然一表人才但是只懂种地的赵有才就没了市场,他又偏偏看不上那些愿意下嫁但条件不行的姑娘,一年一年蹉跎下去,高不成低不就,直到四十岁仍是老光棍一条。

  对此,有才自己并不十分在意,父母又死得早,于是更没人替他操心。岁月荏苒,原本仪表堂堂的相貌也被时间摧残的差不多,常年的田中劳作又使原本高大的他变得有些佝偻,渐渐地,村里长辈教训起自家好吃懒做的女儿时,开始用上了‘再这样下去,你就只能嫁给赵有才’这样的话。

  可想而知,在这样的境遇下,赵有才这些年的日子也并不好过。我也是回家一段时间后才知道这许多事情,出于一种同病相怜的感受,对他当日见面时脸上那一抹欣喜,也便谅解了。

  换做是我,在被生活折磨到走投无路的时候,见到曾经一起度过无数快乐光阴的旧识,也会是一样的反应吧。

  或许是不想在旧日情敌面前丢了面子,又或许多年没有个可以交谈的好友确实寂寞,陆武男对赵有才竟是出人意料的善意,时不时便与他把酒言欢,谈些陈年旧事,相顾唏嘘,有时痛哭,有时欢笑,整个人像是重新活过来一般。对此,我心中暗喜,亦默默期盼着赵有才能多来做客。

  但是,武男的脾气并未因此收敛,尤其是酒气上头之后,每每对我呼来喝去,甚至因我小小的疏忽而摔杯责骂。赵有才虽然劝阻,但毕竟是外人,说不上许多话,仅能在事后悄悄安慰我几句。某日夜里,武男又脾气不顺,沖我发起火,连我为他擦拭身体的水盆也打翻,闹大了动静,隔壁的赵有才披着衣服风风火火地赶了过来。

  家丑不外扬,虽然这坏事早已传了千里,但外人进了屋,武男还是没法继续发作下去,气哼哼地让我去准备酒菜,要趁着性子和赵有才喝一场。赵有才虽然觉得不合适,但也不放心就此离去,便没有拦阻。

  这场酒一直喝到半夜三更,陆武男大醉着睡去。赵有才帮我将他抬到床上,收拾起桌上、地上的狼藉。然后,在厨房里收拾碗筷的时候,他从身后抱住了我。

  ‘春梅,你跟了我吧!’酒气混着热气呼一下喷到我耳根子上,我惊了一跳。他喝了不少,声音也没刻意压着,说出的话更是惊雷一般。还好,厨房与正屋离得远,那边没什么反应。

  ‘老赵哥,你看你醉成什么样子了,说的什么胡话!’我呵斥着,用力将他推开。他却在我面前扑通一下跪了下来。

  ‘春梅,我喝了不少,可是我没醉!我……我……’他我了两声,却说不出什么来。而我呆了几秒,连忙上前去搀扶他。

  ‘老赵哥,这像什么样子!快起来!’‘不!我不起来!我……我唐突你了,我不是人!’赵有才挥开了我的胳膊,开始狠狠地抽着自己的耳光。

  ‘赵哥,你别这样!一会让老陆听见……’我不知所措地轻声喊道。

  ‘让他听见好了!’赵有才手上未停,向我哭喊,‘春梅,陆武男对不起你!没错,他有福气,娶了你这朵咱村最美的花,但是他不知道珍惜!不知道把你捧在手上疼着爱着!你看看他现在的样子,他给不了你好日子过!你跟我,跟了我好不好?咱继续养着他,咱一起供冬竹念书,咱一起过好日子……’‘赵有才,你疯了!’顾不得可能会把武男吵醒,我颤抖着厉声打断了他。

  ‘我……我……我没疯!’赵有才嘴唇抖了几下,大声喊起来,‘你以为我这么多年是找不到媳妇吗?不是!春梅,我是放不下你啊!小时候,我没他陆武男胆大,做不出在你家窗子外边给你唱歌的事,但是我想啊!我也想那样子站在那沖你唱,沖你笑,哪怕看见你瞪我一眼也好啊,春梅……’‘别说了!’回想起那段恍如隔世的日子,我的眼泪也簌簌掉了下来,‘以前的事,别提了……’‘不!我要提!以前不敢跟你说的话,我现在跟你说。以前不敢对你唱的歌,我现在给你唱!’说完这话,声泪俱下的赵有才,跪在那里,仿佛疯了一样,扯开嗓子唱了起来。

  ‘梅花,梅花,开了么?梅花,梅花,开了么……’万籁俱寂的深夜,只有这凄厉嘶哑的歌声,回荡在夜空之中……

  我呆望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一刻,我多希望我的丈夫能醒来,醒来将他赶走,让我回到那虽然痛苦却平静的生活中。

  梅花,梅花,开了么?

  歌声中,赵有才站起了身子,一步步走到我跟前,把我抱住。

  ‘春梅,我想你。这些年里,我天天想,夜夜想,我想见你,可是见不到。我怕你过得不好,在外面受苦,可是我又怕你过得好,把我给忘了。春梅,我想你回来,等着你回来,等了一年又一年,你回来了,真好,真好……’‘赵哥,别这样,真的别这样……’我感受着男人的脸埋在我的颈间,潮湿的泪水顺着我的发梢向下滑,自己的眼泪也忍不住开始一串一串往下掉。

  ‘春梅,哭一场吧,我知道你委屈。就算你不跟我,就这样趴我肩上哭一场也好。从那时候起,我就是个没用的男人,我能给你的,也只有这个了啊!’‘呜……’心防决了堤。这些年的痛苦、委屈,全在他的这句话里爆发出来,我重重地在他宽阔的背上拍打,狠狠地咬着他的肩膀,肆无忌惮地哭了出来……

  那天晚上,我们什么也没发生,却又明明发生了什么。送走了赵有才,我和衣躺在陆武男的身边,听着他如雷的鼾声,怎么也无法入睡。四十多年的人生像是电影一样在我眼前放映着,先是黑白的,慢慢变成彩色,又变成黑白,然后,又有了一点色彩……

  第二天,一如既往地早早起来,做了早餐,送冬竹去上学。走到院门口的时候,这孩子忽然回过身来,拉住我的衣袖。

  ‘妈,你不要跟老赵叔走!’一句话,像是一把刀子插进了心口。我空白着,对着小小的丫头无邪的恳求的目光,什么也说不出来。

  ‘妈,我什么也不跟爸说,你别跟老赵叔走!’泪水在冬竹的眼眶打转,她双手握着我的胳膊,用力地摇晃。

  ‘放心,妈不走。’我转过头去,不让女儿看见我的眼泪,轻轻答应。

  ‘嗯。’得到我的保证,冬竹松了口气,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而我,却像是被一根绳勒住了脖子,连呼吸都被梗在嗓子里,张大口,却透不过气来。

  我忽然,很想念昨夜的那个肩膀。

  ‘你个臭婆娘,死在外边啦?还不快滚进来,老子要上茅房!’屋子里传来武男的叫骂,我连忙抹干泪水跑进去,伺候着他下床、如厕。

  ‘老赵昨天晚上是不是在外边唱歌啦?’双手端着盆,接着他自垂软的下体喷出的腥臭尿液,我被他的话吓得浑身一抖。昨晚,他终究是听到什么了吗?

  ‘妈的!老子做梦都听见他在外头鬼嚎,也不知道在喊叫啥。年轻那会他就对你不安好心,现在你都成老娘们了,他瞅你的眼神还那么不对劲!你可得给老子小心点,别他妈出去丢我的脸!’武男一边尿一边不干不净地骂着,却似乎是不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我松下气来。

  ‘放心吧,我俩没事。’‘没事?现在没事!老子现在不中用啦,日不了你,可不知道你能憋多久。我可是听见过你自己偷偷发浪!’武男的起床气越发越大,字字句句都戳中我的痛楚。伤了之后,他已不能人道,作为一个正常的女人,这些年里,我终归有些被欲望煎熬到无法自持的程度。我不敢在他面前表现出来,怕会让他自卑自弃,却没想到还是被他知道。

  ‘咋啦?低着头不吭声是啥意思?以前在县城你没熟人只能自己弄,现在隔壁院子就有个四十岁的老光棍,攒了不少货呢,谁知道你会不会哪天憋不住了爬他家的墙!’他的话越来越难听,我低着头,等到那淅淅沥沥的水声终于结束,捏着他的命根子抖了两下,端着尿盆走出屋子,逃离那毫不留情面的羞辱。

  将尿倒进厕所,洗了盆子,门外响起有人推车卖豆腐的吆喝声。我连忙打开院门想去买块豆腐,却看到赵有才正站在自家门口愣愣地望着这边。

  眼神相对,我们同时张了张嘴,却谁也没说话。沉默了一会,我重新关上了大门。

  该说什么呢?我不知道。

  也许他有着不顾一切的决心,也许我该挣脱身上的层层枷锁,也许梅花应该在凋谢前美丽地绽放一次……但是,我们都知道,那样做的后果,叫无可挽回。

  在夏兰小的时候,我为她讲过一个童话故事。里面说,所有的花朵,都是蝴蝶变成的。那时候,夏兰问我,为什么蝴蝶要变成花?我回答:‘因为蝴蝶只能飞来飞去,只有变成花朵,才能安定下来啊。’现在,我很想知道,为什么蝴蝶要变成花?

  日子在继续。武男依旧暴戾,赵有才依旧常常在他的门前守望,冬竹则像是防止我逃跑一般,总是跟在我身边打转。

  有才仍会到我家来,但是面对的,是武男若有若无的敌意,冬竹明显的提防,以及我刻意的躲避。慢慢的,我见到他的次数少了下来。

  不知不觉,时近端午。这天早上,我送冬竹出门,顺便去买了大把芦苇叶回来。双手被占满,进了院子已经是气喘吁吁,屋子里却又一如既往地传来武男的叫骂声。我立刻扔下叶子,跑进去伺候他起床撒尿。

  淅沥沥沥沥……

  黄色的尿液在盆里溅起水花,不断有零星的液体洒在我的手背上。我一动不动地垂着头,麻木地聆听着那个声音由密集变得散乱。

  ‘陆哥,春梅,我……’当赵有才手提着一袋粽子推门而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我正在捉着武男的阳具抖去残留的尿液的景象。

  ‘妈的你个臭婆娘!越活越回去了!连锁门你都不知道!’好面子的陆武男在这屈辱的时刻立即爆发,掀翻了我用一只手端着,本就颤颤巍巍的尿盆。臭气熏天的尿液当头浇下,顺着我的头发形成一条条水柱滴落,赵有才在这突然的变故中惊呆了。

  ‘陆哥,你咋能这样对春梅!’愣了一下,赵有才立刻将粽子丢在地上奔了过来,不顾我身上的污秽扶我起身,同时大声喝问。

  ‘春梅?他妈的你知道把我叫哥,就不知道叫她一声嫂子?赵有才啊赵有才,你果然对她贼心不死!’没有丝毫愧疚,陆武男狠狠盯着我俩,仿佛他变成今天这样,所有的错都在我们身上一样。

  ‘陆武男!你咋会变成这个样子!’赵有才满脸的不可置信。他知道武男的脾性变坏了,却从没见到过他如此恶劣的样子。

  ‘我他妈变成什么样关你屁事!你瞪啥瞪?你想做啥?老子教训老婆还要你插手啦?’武男望着瞪大眼睛喘着粗气的赵有才,脸上全是不屑和挑衅。

  ‘好,好,陆武男,你真行!春梅,跟我走!’赵有才气得浑身打颤,抓着我的手就往门外走去。

  ‘赵哥,你别……’我挣扎着,他的手却像铁钳一般狠狠攥着我的手腕,带给我鉆心的疼痛。

  记忆中,他总是在任何场合保护着我,一起出去玩的时候,有他在,连夏夜的蚊子也近不了我的身。现在的他,已经愤怒的失去了理智,否则,是绝不会这样用力地握痛我的。

  是啊,一切都是为了我……

  我没再说话,默默地跟着赵有才走出了屋子。

  ‘他妈的!我就知道你们不是好东西!狗男女!淫娃荡妇!你们他妈的滚!滚的越远越好!一辈子也别回来!!!’身后,陆武男的叫骂声不绝于耳,但此刻,我只感受到手腕上的痛。鉆心的,安心的痛。

  我们没有滚的很远,就进了隔壁赵有才的院子。

  到了房里,他才惊觉到我的手腕已经被握出肿印,忙不迭地放开我的手,不住道歉。

  ‘没事。’我低声说了一句。然后,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我去给你烧水,你先洗洗。’看我的头发仍湿漉漉的,赵有才念叨着,起身出了屋。刚刚他身上感受得到可以为我杀了我丈夫的勇气,而此刻,他却连我的眼睛也不敢看一眼。

  我身上污秽,不敢坐下,就站在那里打量着屋里的陈设,四处都十分简陋,唯独当中的桌子上摆放了一堆没用完的糯米、红枣和粽子叶十分的醒目。不多一会,赵有才端了一大盆热水进来,又去拿了毛巾、香皂,和一身换洗的衣服。

  ‘我这只有男人衣服,你将就一下,先洗干净再说,我去外面,水不够就叫我。’他嗫嗫嚅嚅地说完,又退了出去。

  ‘嗯。’我轻应一声,也不知他是否听见。门被关上,开始脱去身上的衣服,就着热水,一点一点清洗着自己的身体。

  二十年前还光滑幼嫩的肌肤,在这些年里早已变得松弛、粗糙、还有几处疮疤。小腹上一道长长的疤痕是生冬竹留下来的。由于武男出事,生过这最后一胎,我连月子都没做,身上落下不少病根,女人该有的资本,也几乎已经全都丧失了。

  陆武男说的没错,都已经是老娘们了啊。

  这样的身体,这样的我,还有什么值得他迷恋的呢?

  ‘老赵,我好了。’沖门外轻唤了一声,我透过窗子,看到赵有才把手上的抽了一半的烟扔在地上踩灭,起身走来。

  我没有拉窗帘,但是他始终都蹲在窗外,不曾回头看一眼。

  ‘春梅,你……’‘怎么了?你不是说让我跟了你吗?怎么现在又这表情?’我用玩笑掩饰着自己的不自然。第一次在陆武男以外的男人面前赤身露体,我的心情是忐忑的。我甚至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

  ‘春梅,我……’‘你除了春梅、你、我,就不会说别的字了吗?’我一步一步向他走进,抓起他的手,放在我的胸脯上。

  那里下垂的很厉害,早不复当年的饱满坚挺,但赵有才看向那里的目光却无比虔诚,虔诚的让我内疚。

  ‘对不起,老赵,我已经不漂亮了。’我喟叹。

  ‘不,春梅,你永远是咱村里,不对,是全天下最漂亮的一朵花!’嘴上说着,他的手却好像放在针毡上,一动也不敢动。

  ‘扑哧!’我笑出声来,‘还记得那会,你叫我小梅花,我叫你赵没才,到了现在,你叫我春梅,我叫你老赵。一切都变了。’‘有些事,不会变的。’赵有才的手终于动了,却是离开了我的胸,轻抚着我的脸颊。

  ‘什么都会变的。’我笑着坚持。

  ‘不,不会变的。’他也笑了起来,紧紧抱住了我。

  爱抚、亲吻……

  很多年后,我再次尝试到了这种滋味。虽然是来自于另一个男人,我却无比的心甘情愿。

  ‘春梅,你永远是我心里的小梅花,寒冬腊月也开不败的最美的小梅花,不会变的。’呢喃着,那些年总是跟在我身后,在遇到危险时又会立刻沖到我身前的男孩,进入了我的身体。

  ‘你知道吗?春梅,那时候我就跟自己说,这辈子,我只有李春梅一个女人。’轻柔又灼热的话语在耳边荡漾着,我的手抚上了他的背,双腿缠上了他的腰。我知道,在这一刻,贱货、荡妇、下贱、不要脸……这些字眼都将永远背负在我的肩上,但是我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在说:我,不后悔。

  老赵的每一道皱纹都在诉说着幸福,每一次喘息都透露着满足,每一下沖刺都好像要把全部的心意送进我的身体。我放肆地叫着,叫出已经十几年没有发出过的声音,叫出心底所有的不甘与委屈。

  武男说的没错,这老光棍确实是攒了不少存货,又是个童男,没一会就在我身子里交了枪。我抚摸着他脖子后面因为常年劳作鼓起的大包,笑着说他老了,不中用了。然后他赌着气又来了一次,但同样没多久便又败下阵来,换来我更加开心的嘲弄。

  玩笑,打闹。两个四十多岁的人却像是一对孩子,相拥着,赤裸着,一起回忆着以往的种种。即使说到嗓子哑了,也那样凝望着彼此,不离开一分一秒。

  我知道,这件事情对我来说,无关于欲望,无关于爱情,只是一场投降,投降于现实。我向生活卑躬屈膝,承认我已经坚持不下去,承认我已经放纵了自己,把自己交给命运去随意地处理……

  我知道,在这短暂的幸福过后,我的生活就会暗无天日。

  只是,对不起了身上这个男人。

  终究是要有结束的时候。当我穿着赵有才的衣服,缓缓地扒开门闩,拉开大门的时候。我想,我也许再也不会走进这个院子,见到这个男人了。

  身后的赵有才没有说话,但我感受得到他留恋的目光。我总归不是个果断的女人,没办法抛下一切,只有这唯一的一次,是我自己的逃避,也是对他的报答。

  吱呀……

  两扇门,缓缓地分开。在我面前的,是坐在轮椅上冷着脸一言不发的陆武男,还有站在他身后,满脸都是眼泪的我的女儿。

  ‘妈……’见到我,冬竹的脸上闪过一抹笑,但立刻被委屈和责怪所替代。同时,赵有才的身影又沖到我的面前,对着我的丈夫跪了下去。

  ‘陆哥,是我逼她的,你要杀要剐都沖我来吧,别为难嫂子!’他没有想到陆武男会守在门口,只是像过去一样,习惯性地沖出来保护我。即使已经相隔十几年,这习惯却依然没变。原来有些事,是真的不会变的。

  加上第一次知道我和武男成为一对那一次,这是他第二次称呼我为嫂子。

  ‘坏蛋!’早已抓在冬竹手上的半截砖头飞了出去,落在赵有才的额角上,血流如注。

  ‘不准你抢我妈妈!’冬竹又捡起一块石头丢了过去。陆武男注视着我,一句话都没有说。围观的人逐渐多了起来,他环顾一周,从轮椅里抽出一根藤条。

  ‘跪下。’他冷冷说了一声,我没有反抗,绕过赵有才,走到武男面前,下跪。

  啪!

  第一下就直接抽在了我的脸上,火烧一般的疼痛,温热的血液霎时流到嘴角。

  ‘爸……爸!你别打我妈,都是赵叔的错,你别打我妈啊……’冬竹愣了一下,立刻哭叫着扑向陆武男,去夺他手里的藤条。同时,赵有才又沖过来,护在了我的身前,与陆武男面对面对峙着。

  ‘老赵,把冬竹带到一边去。’我叹口气,对着面前佝偻却宽阔的脊背说。他回过头,深深地望了我一眼,我没说话,我知道他能懂。

  赵有才站起身,将挣扎哭闹的冬竹抱起,任由小女孩锋利的指甲在他脸上留下一道道血痕,缓缓地走到了一边。

  啪!

  第二下抽打,狠狠地落在我的额头上。

  啪!

  ……

  一下一下,鉆心刺骨,撕心裂肺的痛。

  围观的乡亲们指指点点,却没人敢劝阻。这个村子已经好久没有这样静过,只有小女孩的哭叫和藤条的抽打声……

  窗外的歌声犹自传来,丈夫的咒骂犹自不停。我收拾着衣物,不说一句话。

  脸上,手上的伤口都已经结了痂,开始慢慢地脱落。只是那痕迹,可能永远也不会消失了吧。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蝴蝶为什么要变成花,也不知道梅花为什么要在寒冬里倔强的开放。我只是现在才发现,未必长久的就是美好,也许有的时候,凋谢,才是安宁。

  行李终于装点完毕,夏兰的车也已经到了门口。我们沉默着,上车,离开,驶过赵有才的家门,驶出村口。

  后视镜里的公路逐渐地弄成一条细线,再也看不到那个孤零零的身影,只有一句句嘶哑的歌声,仿佛依旧萦绕在耳边。

  梅花,梅花,开了么?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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