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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云翘传



金云翘传
作者:青心才人 校点:丁夏 

校点说明

第01回 无情有情陌路吊淡仙 有缘无缘劈空遇金重
第02回 王翠翘坐痴想梦题断肠诗金千里盼东墙遥定同心约
第03回 两意坚蓝桥有路 通宵乐白璧无瑕
第04回 孝念深而身可舍不忍宗沦姻缘断而情难忘犹思妹续
第05回 甘心受百忙里猛弃生死 舍不得一家人哭断肝肠
第06回 孝女舍身行孝犹费周旋 金夫消屈得金全不费力
第07回 含羞告父母用情之终 忍耻赋狂且失身之始
第08回 王孝女甘心白刃 马秀妈计赚红颜
第09回 惜多才认作贼子 坑薄命偕侠图财
第10回 破落户反面无情 老娼根烟花教训
第11回 哭皇天平康寄恨 醉风流金屋谋娇
第12回 卫华阳智伏马娼 束生员喜联王美
第13回 别心苦何忍分离 醋意深全不说破
第14回 宦鹰犬移花接木 王美人百折千磨
第15回 活地狱忍气吞声 假慈悲写经了愿
第16回 观音阁冒险相视 文殊庵陶情题咏
第17回 盂兰会突遇魔头遭堕落 烟花寨重施风月遇英雄
第18回 王夫人剑诛无义汉 徐明山金赠有恩人
第19回 假招安明山殒命 真断肠翠翘消劫
第20回 金千里苦哀哀招生魂 王翠翘喜孜孜完宿愿


校点说明

  本书又名《双奇梦》、《双和欢》。不署撰人,题“青心才人编次”。首有序,后署“天花藏主人偶题”。全书共二十回。
  此书作于明末清初。小说中女主人公王翠翘在明代实有其人。她本一青楼女子,在明嘉靖年间官军剿灭勾结倭寇的海盗徐海一役中,起了重要作用。因而成为多部明清笔记、小说、戏剧中的醒目角色。越南诗人阮攸(1765—1820)根据此书写成的长篇叙事诗《金云翘传》被推为越南文学中的经典作品。
  本书据《贯华堂评论金云翘传》本校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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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序

  闻之天命谓性,则儿女之贞淫,一性尽之矣。何感者亦一,而应者亦万端?又若夫其性之所能尽者,始知性其大端也。而性中之喜怒哀乐,又妙有其情也。唯妙有其情,故有所爱慕而钟焉,有所偏僻而溺焉,有所拂逆而伤焉,有所铭佩而感焉。虽随触随生,忽深忽浅,要皆此身此心,实消受之。而成其为贞为淫也,未有不原其情,不察其隐,而妄加其名者。大都身免矣,而心辱焉,贞而淫矣;身辱矣,而心免焉,淫而贞矣;此中名教,惟可告天,只堪尽性,实有难为涂名饰行者道也。故磨不磷,涅不缁,而污泥不染之莲,盖持情以合性也。
  翠翘一女子,始也见金夫不有躬情,可谓荡矣。乃不贪一夕之欢,而谆谆为终身偕老计,则是荡而能持,变不失正,其以淫为贞者乎?亦已奇矣。及遭父难,则慷慨卖身,略不顾忌,虽眷恋其人,亦不过借李代桃,绝不以情而乱性,此不为尤难乎?难者且易之,故视辱身非辱也,行孝也;茹苦非苦也,甘心也。何也?父由此身而生也,此身已为父而弃也。此身既弃,则土也,木也,死分也;生幸也,何敢复作闺阁想?
  迨后,抱书生之衾裯,作虎狼之伴侣,岂其情之所钟焉?卉风花无主,暂借一枝逃死耳。故一闻招降,即念东南涂炭,臣主忧劳,殷殷劝降,此岂溺私恩而忘公义者哉?此岂贪富贵而甘作逆者哉?了可辨也。若明山一死,我实误之,不忍独生,又其内不负心,外不负人之余烈也。略其迹,观其心,岂非古今之贤女子哉?
  至于死而复生,生而复合,此又天之怜念其孝其忠,其颠沛流离之苦,而曲遂其室家之愿也。乃天曲遂之,而人转道而不尽速,以作贞淫之别。使天但可命性,而不可命情,此又当于寻常之喜怒哀乐外求之矣。因知名教虽严,为一女子游移之,颠倒之,万感万应而后成全之,不失一线,真千古之遗香也。
  余感其情而欣慕焉,聊书此以代执鞭云。倘世俗庸情,第见其遭逢,不察其本末,日此辱人贱行也,则予为之痛哭千古矣。
                  天花藏主人偶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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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回 无情有情陌路吊淡仙 有缘无缘劈空遇金重

  词曰:
  
  薄命似桃花,悲来泥与沙,纵美不堪惜,虽香何足夸。东零西落,知是阿谁家。想到伤情,伤情眉懒画。只落数翻惆怅,几度咨嗟。呀呀,不索怨他。从来国色招人妒,一听天公断送咱。
                        右调《月儿高》
  这一曲《月儿高》,单道佳人命薄,红粉时乖,生了绝代的才色,不能遇金屋之荣,反遭那摧残之苦。试看从古及今,不世出的佳人,能有几个得无破败!昭君色夺三千,不免塞外之尘;贵妃宠隆一国,难逃马嵬之死。飞燕、合德,何曾令终;西子、貂蝉,徒贻话柄。这真是造化忌盈,丰此啬彼。所以李易安末年抱怨,朱淑贞晚节伤心,蔡文姬悲笳哀咽,尤为可怜。大抵有了一分颜色,便受一分折磨,赋了一段才情,便增一分孽障。往事休题,即如扬州的小青,才情色性无不第一。嫁了恁般的呆丈夫,也折得勾了。又遇着那般的恶妒妇,生生活活直逼立苦杀了,岂不可伤,岂不可痛!正惟可伤可痛,故感动了这些文人墨士,替他刻文集,编传奇,留贻不朽,成了个一代佳人。谁人不颂美生怜,那个不闻名叹息!若令小青不遇恁般狠毒的女平章,稍得优游于小星之列,将愁云怨雨化为雪月风花,亦何能留传不朽哉!大都玉不磨不知其坚,檀不焚不知其香,非惟小青为然也。凡天下美女,负才色而生不遇时,皆小青之类也,则皆可与小青并传不朽。我如今再说一女子,深情美色,冷韵幽香,不减小青。而潦倒风尘,坎坷湖海,似犹过之,真足与小青媲美千秋也。
  话说北京有一王员外,双名两松,表字子贞。为人淳笃,家计不丰。室人京氏,颇亦贤能。生子王观,学习儒业。长女翠翘,次女翠云,年俱妙龄。翠翘生得绰约风流,翠云则性甘宁淡。俱通诗赋。翠翘尤喜音律,最癖胡琴。翠云常谏道:“音乐非闺中事,外人闻之不雅。”翠翘道:“吾非不知,但性喜于彼,不能止也。”尝为《薄命怨》,谱入胡琴,音韵凄清,闻者泪下。曲终有云:
  
  怀故国兮,叹那参商;悲沦亡兮,玉容何祥。姐妹固宠兮,一朝俱死;束昏不令兮,奉先灭亡。侯门似海兮,萧郎陌路;失身非类兮,茂林争光。为郎憔悴兮,及尔同死;离魂情重兮,浅唱低觞。死负父尸兮,生代父死;宠哀纨扇兮,尔生不昌。有始无终兮,悲乎失侣;门前冷落兮,老大谁将。今古红颜兮,莫不薄命;红颜薄命兮,莫不断肠。我本怨人兮,乃为怨曲;谁闻怨曲兮,谁不悲伤!
  按下翠翘胡琴之妙,且说里中有一富家秀士,姓金名重,表字千里。胸藏万卷,学富五车。抱子建七步之才,赋潘安三都之貌。年方弱冠,梦想好逑。闻得翠翘精擅胡琴,且通诗赋,每每思慕道:“何物老妪生出如许尤物!即使异代他乡,尚欲求之寤寐,何况当吾身吾里,若不求他一晤,岂不当面错过!”因多方以伺其出入。
  一日清明,王氏合家扫墓,就借此踏青。翠翘同弟王观、妹翠云各处闲行。忽行到一个流水溪边,看见一座累累孤冢,因对王观道:“兄弟,你看此坟,山黛列眉,树烟绾髻,甚是幽雅,怎无一人来替他祭扫?”王观道:“姐姐原来不知,此乃本京第一名妓刘淡仙之墓。他在时才名卓越,倾动一时,后死之日,其鸨母不仁,就要将他委之沟壑。幸遇一远客,慕名来访,见他已死,因哭道:‘淡仙淡仙,我和你好无缘也。生前既不能亲偎色笑,死后收尔骸骨,也不枉了一段因缘。’遂买了一具棺木,备了一副衣衾,将淡仙收葬于此地。这乃无主孤坟,有甚人来替他拜扫。”翠翘听了叹息道:“可怜可怜。生做万人妻,死是无夫鬼,红颜薄命,一至于此。恰好我与你遇见,且上前看那碑记是怎么写的。”三人转过一湾流水,半扇小桥,见四壁藤萝,一堆古墓。那碑上青苔都已长满。翠翘上前拂草细看,依稀仿佛,认出是校书刘淡仙墓。因长叹道:“淡仙淡仙,你生前何等繁华,死后怎恁般寂寞。我王翠翘与你才色相亲,本该奠你一杯才好,却又不曾带得酒来。也罢,我题诗一首,少致悲情,九泉有知,也不辜我王翠翘一种热肠也。”因折竹枝,插于墓顶,祝道:“香魂不断,应解依人。刘淡仙,刘淡仙,我翠翘今日吊你,你须听者。”乃撮土为香,倒身四拜。拜罢题诗一首道:
  
  色香何处也,凭吊痛心哉。
  明月冷鸳被,暗尘封镜台。
  玉虽黄土瘗,名未白云埋。
  尚有如渑酒,无人奠一杯。
  翠翘题罢,凄然泪下,情殊不胜。翠云、王观道:“姐姐好没来由,我与你行春到此,遣兴陶情,为甚朝着古墓下泪?又非亲知故旧,也忒杀情深了。”翠翘道:“妹子、兄弟不是这般说,红颜无主,从古皆然。这刘淡仙生来难道就是妓女!也是事到其间,落了火坑。前船后船,安知你我不是他再来人。况人生在世,这生老病死是躲不过的。而最可怜者,无如美人。你看古来那些女子,如西施,如贵妃,能有几个得善始善终的。思及于此,不觉睹物伤情,心灰肠断耳。”王观道:“姐姐好笑,一发讲远了。此乃荒墓,阴气凝重,不宜久坐,去了吧。”翠翘道:“既要去,待我辞了淡仙再行。”复向墓前嘱道:“淡仙淡仙,我要去了。你若有知,显个灵儿我看,也不负了我王翠翘这段情痴。”言未毕,只见墓后卷起一道西风。悲凄惨淡,呜咽哀号,山摇水沸,树振草啸。忽喇喇金戈铁马,昏惨惨天暗云淡,急不能睁定眼。王观与翠云甚是惊慌。那风卷到翠翘身边,周身三匝,倏然而散。翠翘道:“淡仙是好阴灵也,果然不负我王翠翘的知己。”王观、翠云一齐道:“我说这里阴气重,早些去,只管恋着这坟咕咕哝哝,这阵风好不怕人。还不去,还要在这里做甚么!”翠翘笑道:“那不是风,是刘淡仙显灵与我看,我还要题诗谢他方去哩。”王观道:“他死也不知死了多少年,若恁般灵应,他倒成菩萨了。”翠翘道:“死者躯壳,不死者精神,精神千古犹存。你读书人岂不知‘骨化形销,丹诚不氓,因风委露,犹托清尘’的说话?你不信,我替你跟那风看来踪去迹,定有影响。”王观道:“我是不信,大家也寻一寻看。”只见苍苔上一路半明不灭的展印,自西而东,隐隐约约,到墓而灭。王观、翠云看了,方才骇然,急催翠翘起身。翠翘道:“莫忙,如此灵感英魂,我还要做首诗辞他方去哩。”遂取头上钗儿,将吊诗并慰诗都刺于树皮上道:
  
  西风何忽起,阵阵使人哀。
  惨切如含怨,凄清似有怀。
  乘鸾疑乍去,跨鹤讶重来。
  不断香魂处,苍苍屐印苔。
  翠翘刺毕,尚留连不舍。忽见一书生,飘巾彩服,骑马远远而来。王观认得是窗友金重,不知他有意跟寻到此,恐怕撞见,忙对翠翘道:“金家哥哥来了,快些回避。”翠翘听了,急抬眼,已看见那金生风流倜傥,雅致翩跹,乘马将到墓前,因与翠云敛迹墓后。那金生走到墓前下了马,见王观只作无心,反说道:“海望兄,为何也在这里?我慕刘淡仙高致,到此一游,不想遇着仁兄。适才二位女客,是甚亲眷?”王观道:“就是家姐。”金生道:“原来是令姐。通家兄弟,没有个不接见之礼,烦兄通报,小弟候见。”王观辞之不得,只得到墓后对翠翘、翠云说。金重随步跟来,翠翘避之不得,遂同妹相见金生。致恭而退。但见翠翘眉细而长,眼光而溜,容如秋月,色似桃花,逸致翩跹,鸿惊龙游,不足喻也。翠云精神静正,容貌端庄,明眸皓齿之外,别有一种丰采。未可以摸拟得也。金生神为色夺,暗暗销魂道:“这相思索害也。”又暗暗立誓道:“我不得二女为妻,终身不娶矣。”因碍着王观,不好久留,只得辞别先行。王员外亦着人来接翘、云上轿回家。
  到了家里,翠翘与翠云道:“这金生倒也有趣,怎么也晓得去吊刘淡仙?”翠云道:“只怕不是吊淡仙,还是来看二乔。”翠翘道:“这也想当然,但我看那生风流倜傥,大雅不群,自是士人中俊彦。”翠云道:“姐姐既看得中意,何不赘了他,带挚小妹也风光风光。”翠翘道:“男子生而有室,女子生而有家,虽是方不得的,但姻缘前定,婚姻牒不是摩尼珠,怎能必得采。今日我替你同遇他,知道是我的姻缘,还是你的姻缘?则索听那月中人主张。若论此生举止端详,若非金马客,定是翰林才,你姐姐德□相薄,只恐承受他不起。我看妹妹福德胜我十倍,可称美对。且此生既见你我,定寻奇计相晤,你我当以正遇之。盖女人之身,重之则太山,轻之则鸿毛。白壁青蝇,关系终身,不可不慎也。”翠云道:“姐姐也忒沾枝带叶,我不曾说得一句,姐姐便缚头缚脚讲了一篇。”翠翘道:“我是正经话,妹妹怎生倒恁般说,你难道不要嫁丈夫?”翠云把脸一红,走去睡了。正是:
  
  难将我意同他意,
  未必他心似我心。
  不知翠翘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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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回 王翠翘坐痴想梦题断肠诗 金千里盼东墙遥定同心约

  词曰:
  
  流落等飘烟,东西实可怜,背影偷弹血,逢人强取怜。情怀恁的,有甚风流话。旧谱难翻,难翻弦屡变。那更宫商错乱,寂寞转添。天天,待制新篇。青楼朱箔知音少,辜负潇湘一段缘。
               右调《月儿高》
  话说翠翘见妹子去睡了,因暗想道:“女儿家恁的性情,我这话也不叫冲撞你,就把金生配你,也不叫玷辱你。妹子妹子,你这样装乔怎么,我还怕福薄嫁悭,承受他不起。”因辗转无聊,起看夜静如□,天空似洗,不禁情怀,漫题一绝道:
  
  天空云净迥无尘,宛似冰壶坐玉人。
  若有多情勤问讯,别来无恙只伤神。
  翠翘题罢,情思不快,隐几而卧,朦朦胧胧。忽见一女子走近前来道:“翠翘姐姐,如此春光,怎不去问柳寻花,却在这里打盹?”翠翘忙整衣相迎,见那女子淡妆素服,杏脸桃腮,袅袅婷婷,宛如仙姝,不减神女。各道万福坐下,翠翘道:“有劳光顾,未及远迎,多有得罪。请问姑娘,珠宫何处,因甚降鸾?”那女子道:“流水桥边便是妾家,姐姐已曾到过,怎就忘了?妾今日在断肠会上道及姐姐的高才,并姐姐的芳名,断肠教主甚是欢喜。又知是会中人,因命妾将断肠题目十个,送与姐姐题咏。姐姐快些题了,待妾好送入断肠册去。”翠翘道:“这断肠教主在那里,可容我去参见吗?”那女子道:“姐姐此时不必细问,他日自明。”因取出十个题目,递与翠翘。翠翘接了一看,却是《惜多才》、《怜薄命》、《悲岐路》、《忆故人》、《念奴娇》、《哀青春》、《嗟蹇遇》、《苦零落》、《梦故园》、《哭相思》十样。翠翘道:“真好题目,待我题去,倘能在断肠册上挣得一个状头,也不负我王翠翘平生才调。”因滴露研墨,舒纸展豪,笔不少停,裁成回文十道。词云:
  
  惜多才
  惜多才,鸳笺不忍裁。合欢年年为人谱,自身只把相思捱。相思捱,惜多才。
  怜薄命
  怜薄命,夜夜成孤另。金屋常闻贮阿娇,偏咱一面难侥幸。难侥幸,怜薄命。
  悲岐路
  悲岐路,羊肠苦难度。路艰未若奴心艰,一折差时千折误。千折误,悲岐路。
  忆故人
  忆故人,眼见白头新。何曾昔宿云霄上,认得平生车笠真。车笠真,忆故人。
  念奴娇
  念奴娇,对镜顿魂消。我见犹然频叹息,怎教红粉不相嘲。不相嘲,念奴娇。
  哀青春
  哀青春,娇花似美人。正是上林春色好,愿祈风雨润花神。润花神,哀青春。
  嗟蹇遇
  嗟蹇遇,好梦都醒去。非是逢人便乞怜,只因不识朱门路。朱门路,嗟蹇遇。
  苦零落
  苦零落,一身无处着。落花辞树自东西,孤燕失巢绕帘幙。绕帘幙,苦零落。
  梦故园
  梦故园,归魂谁肯援。松菊旧庐都不识,白云芳草默无言。默无言,梦故园。
  哭相思
  哭相思,硬硬已多时。心痛有声吞不住,情深攽吐忽伤悲。忽伤悲,哭相思。
  翠翘题毕,递与那女子道:“幸不辱命。”那女子接了一看,道:“好词,好词。字字含心恨,声声损玉神,外若不假思索,内实呕出心肝矣。入在断肠册中,应为第一。教主候久,妾身要去了。”翠翘道:“既承垂盼,定有情缘。忽尔言旋,情缘又安在?况今此一别,来识何时再会。苟非无情,将何遣此?”那女子道:“姐姐情深,妾怀不薄,钱塘江上走来相晤。”言毕抽身往外走,翠翘要赶去留他,忽被风敲铁马,铮的一声惊醒,却是一梦。只见月明如昼,花影参差,正是三更时分。翠翘惊讶不已,定定神,回想梦中那些诗词,句句分明,只不解那女子是谁,反复沉吟,顿然大悟道:“是了,那女子说住在流水桥边,我日间在刘淡仙墓上见一湾流水,半扇小桥,不消说定是他的精灵也。以我题词,揆彼言语,我是个断肠部中人无疑了。红颜无主,白面缘悭,金生金生,怕我和你无缘也。”又想道:“他曾说一句钱塘江上,此身尚不知如何结局,怎么妄生他想。”不觉掉下泪来。
  王妈妈见女儿不去睡,不知他因甚事,拿了灯盏上楼来。看见翠翘不言不语,半醒半梦,清汪汪两泪交流。妈妈吃了一惊,恐他着魔,忙说道:“翠翘儿,夜深人静怎不去睡,却呆坐在此?”翠翘半晌无言,但凝眸熟视。忽一声长叹道:“娘,你女儿没甚好结果了。”妈妈道:“我儿,好端端怎说这不祥邪话?”翠翘道:“倒不是邪话儿,因玩月神倦,隐几少息,梦见一女子自称是断肠教主那里来的,叫女孩儿题断肠吟十首,临行又说钱塘江上再会。我想女子之嫁,不出乡里。钱塘乃是越地,相隔不啻数千里。他乃断肠会上之人,与我相会有甚好处,莫不你女儿也是断肠部中人也?”言讫,神情恍惚,泪流满脸。妈妈宽慰道:“痴儿,梦随心生,心随念起。你兄弟说你日间在那刘淡仙墓上十分留连,故睡着有这样梦,那里作得准。我扶你去睡了吧。”方扶之而去。正是:
  
  性苦味方苦,思深愁始深。
  猿声在何处,先有断肠心。
  按下翠翘情痴不题。且说金重自见二女回家,经史懒观,茶饭少进,终朝痴坐,彻夜无眠。只思想要与二翠一面,再无计策。这一日忽然想道:“似这样天各一方,虽有机缘,何能凑巧?须到他左右前后,觅得一所房子,只说要做书房,住下打探,或者天可见怜,有些消息,便可图矣。”算计定了,因央人千方百计在王氏宅后,觅庄衙揽翠园一所。金重得知大喜道:“园名是揽翠,则二翠之事不卜可谐矣。”遂忙忙立刻收拾到园,只见那园中:
  
  怪石嵯峨,古松森秀,奇花灿漫,瑶草芳菲。牡丹亭坚对蔷薇架,金线柳低挂碧桃花。流觞曲水,不减兰亭;修竹茂林,尽堪修禊。中厅三间,名曰挹青;后楼一座,扁名来凤。轩后假山,势若插天;厅前怪石,形如卧虎。
  园中景致虽佳,金生也无心赏玩,只捡贴王氏的一间阁中住下。每日或抑面观瞻,或垂头思忖,但惆怅于东墙之下。不觉一住月余,只恨不能与二翠一面。欲待放下,却又思相他,转眼送情,侧身寄恨,心不能甘,情不能已。
  这日也是愁神合生,信步走到假山上遣。只见红英半落,绿荫渐成,枝头好鸟引人观听。金生一片痴情,正无所寄,忽见一株碧桃最高枝上斜挂一物,金光灿灼,翠色夺目。金生定睛细看,象似一股金钗,暗惊道:“此非闺阁,安得有此?”因忙取竹杖挑下,再看时,果是一枝点翠的金凤钗儿,制造甚是精巧。暗忖道:“金质翠妆,自是美人宝物,莫非就是他二人的?不知因甚遗落在此,定有人来追寻,今喜落吾手,大有机缘,且收藏好了,再看光景。”因欢欢喜喜在假山下探望。
  探望了两日,忽见墙头上树阴里,隐隐约约象有个美人窥看一般。金生心知是了,恐怕失去机会,忙取出金钗拿在手中,在假山前走来走去的卖声道:“好枝凤钗,不知是那家美人失落的,未免追求,要送还他,却又不见有人找寻,无门可入,奈何奈何!”高高说了两遍,忽听得墙头有个女子羞羞涩涩低声说道:“那钗儿是奴家误失的,君子既有此好心,可还了我吧。”金生忙答道:“原是邻家姐姐之物,理当送还。”因抬头,指望微窥其面可是二翠,不期那女子心灵,早影一影闪在半边,不与你看见,上听得他又低说道:“郎君若肯见还,感激不尽。”金生见他躲躲藏藏,因哄他道:“既是姐姐之物,怎敢不还。只是也要姐姐细看明白,方无差错。”那女子隔着墙又说道:“是一只金凤钗,银脚点翠,上有三颗宝石,九粒珍珠,不消看得。”金生道:“说来果然不差,理该送还。也须面交,便看看何妨?”那女子俄延半晌,没奈何,只得露出半身,打了一个照面。金生看见正是翠翘,不觉喜动眉宇,忙仰面举手,笑嘻嘻说道:“这钗儿原来便是王家姐姐遗失的,我金重是哪里的造化,拾得在此,却得借此又见姐姐芳容,真侥幸也。”翠翘已知是金重,也暗暗欢喜,因回说道:“金家哥哥,怎反如此说,还是小妹的造化,恰遇哥哥拾得,肯许见还。这段高义,何以图报。”金生道:“金钗能值得几何,还钗怎算得造化,要姐姐图报,只是小生拾此金钗,一片苦心,要求姐姐见怜。”翠翘道:“小妹失钗,只为贪摘桃花,忽被抓去,何曾有意。就是哥哥捡得,料亦出于偶然,有甚苦心要小妹怜念?”金生道:“正为得铁失铁,同出无心。而因钗得失,忽然会面,岂非天缘。论起来,姐姐闺秀,小生路人,本不当轻言唐突。但恐天缘不再,会面甚难。小生这一段拾钗苦心,只得要直说了,万望姐姐勿罪。”翠翘道:“拾钗苦心,妹所愿闻,哥哥不妨直说。”金生道:“得罪了。小生虽不才,反侧好逑,不啻性命。久闻姐姐胡琴绝世,恨不能一见仙姿。怎奈缘悭分浅,依依此情有日矣。前邀天幸,得睹容光,遂令仰慕变作相思。但恨身无彩翼,万不能飞傍妆台,费了千思万虑,方能谋居于此,得以痴望东墙。又朝朝夕夕,痴望到今,方能拾此金钗,以见姐姐。由此想来,则拾此钗岂非苦心乎?望姐姐可怜,怎生发付?”翠翘听了不觉两脸通红,半晌不能言语。忽叹道:“哥哥怎如此多情,但妾女子也,虽有怜才之心,怎敢自主。承哥哥至爱,易既未婚,女亦未字,何不图百年谐老计乎?若夫因爱生情,因情失足,则非妾所知,亦非妾所愿也。”金生道:“明谕顿开茅塞。姐姐既许谐老,小生之愿遂矣,何敢复作不肖之念乎!但求一订盟,以慰渴慕。”翠翘道:“郎心如玉,妾意如金,虽不设盟,又谁渝之?”金生道:“盟以申好,又何伤乎?”翠翘道:“郎欲如此,妾安敢强辞,请以异日,今立久恐有人来,还妹钗儿去吧。”金生大喜道:“墙高人矮,不能递钗,我去取件接脚物来。”因回入房中,取银串一双,白银五两,汗巾一帨;又持一小梯,到假山直接墙头,与翠翘对面,献上金钗并礼物道:“微末不腆,聊为贽见。”翠翘满脸通红道:“钗敢领去,厚礼决不敢受。”金生道:“予实表真意,卿何作套辞。”翠翘笑而受之,因以手中金扇,袖内锦帨答之。忽闻人声,两两走散。
  金生自此心快神怡,回到来凤轩中,书童烹茗消渴。晚来一盏孤灯,千种情思。书也不看,香也不烧,跏坐胡床,模想翠翘丰神。忽一阵西风,吹得窗纸儿淅淅沥沥,有如环佩之声。金生出神过度,只道美人来也。既觉其非,自笑自喜。
  按下金生留连思慕不题,且说翠翘归到阁中,暗想道:“金生好情深也,我王翠翘一腔热血,今日遇知音矣。”仰见雾气当空,天清不染,树声入牖,月影穿窗,感遇金郎,喜而不寐,因成一律,诗云:
  
  女子芳香路,儿家认得真,
  名花欣顾影,娇鸟怕亲人。
  自分伴明月,谁思际好春。
  从天忽有美,一语已终身。
  题毕,以素绢书之,欲觅人寄与金生。正是:
  
  全凭尺素传心事,
  漏泄春光到客台。
  不知翠翘怎生寄书,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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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回 两意坚蓝桥有路 通宵乐白璧无瑕

  词曰:
  
  冷语怕黄昏,凄凄独闭门,展转愁无寐,酸辛泪有痕。单衾薄枕,谁共又谁温?任他好事,好事消磨尽。只索挑灯倩影,厮伴香魂。君君,那个承思?笑从翡翠疏帘出,香在芙蓉小殿焚。
                右调《月儿高》
  话说翠翘对景怀人,师了一首情诗,要寄与金重,匆匆不得其便。捱了几日,恰好王员外要领带妻女并儿子到至亲人家去上寿,翠翘探知,托病不行。候父母弟妹出门之后,忙收拾下几味佳肴,一壶美酒,先自到后花园来,要寻见金生,致谢前日还钗公案。方上墙头,只见金生早已在那里痴望。一见了翠翘,便连连跌足道:“狠心人怎不顾盼杀小生也?”翠翘道:“岂不知郎君情切,然妾非狠心,奈父母妹弟形影难离。”金生道:“卿知我苦,虽死甘心。但今日怎敢大胆至此?”翠翘道:“喜今日合家俱去上寿,妾托病不行,故能遂心再晤,以谢前日之惠。”金生连连致谢道:“多承费心,多承费心。”因取梯直上墙头,两人觌面,恍若遇仙,快不可言。
  翠翘因取出前诗,付与金生道:“一时情见乎词,非敢云诗,望郎略去诗词,见予情之所在可也。”金重看了一遍,惊喜欲狂。再看一遍,不觉津津叹羡道:“姐姐怎有如此才华,真令人快杀。此诗可谓花落无言,人淡如菊,已造绝顶,叫小生钳结不能替一词。至于一片深情,桃花潭水不足喻也。”翠翘笑道:“诗也未必甚佳,只怕郎君还是爱妾推爱于诗,故如此见赏。这且丢开,还有一事相商。”金生道:“何事?”翠翘道:“妾治一樽,欲与郎君作竟日谈。恨墙高人隔,咫尺一天,如之奈何?”金生大喜道:“芳卿有此美意,何不逾墙而过?书室无人,尽堪浃洽。”翠翘道:“不可,彼此只有一梯,立足攀援,万一有失奈何?我闻此园本是一家,后以假山隔绝,分为二宅。我想幽僻疏略处,定有相通之隙,我与郎君入洞中细察一番,或可穿凿,强似越险多多矣。”金生道:“言之有理,我们就下去寻。”寻到一处,微有小孔,透些亮光,彼此看得见。只有碎石几块,叠断下露。二人因大喜道:“蓝桥不远矣。”金生因取个铁如意,在亮处着实一连几勾,浮泥松动,淅沥下响,连草连泥脱将下来。早露出一个大缺来,可以屈身而过。金生等不得,才钻了过来,就去偎抱翠翘。翠翘拒之道:“六礼未成,怎便作此轻狂之态!郎若如此,妻不敢复见矣。”金生道:“业已蒙许为夫妇矣,此夫妇所不免,何轻狂之有?芳卿既诺之,又拒之,莫非心变?”翠翘道:“非变也,有说焉。妾思男女悦慕,室家之大愿也,未心便伤名教。只恨始因情重,误顺良人,及至联姻,已非处子。想将来无限深情,反出一场大丑,往往有之。此固女子不能自爱,一开男儿疑薄之门,虽悔何及!崔、张佳偶也,使其始莺娘有投梭之拒,则其后张生断无弃掷之悲。正其始,自能正其终。惜莺娘轻身以媚张生,张生身虽暱之,心实薄之矣。人见生之弃莺,在游京之日,而不知实起于抱衾之时。再来相访,欲免羞郎之悲,乌可得乎!卓氏私奔,难免白头之叹。西子归越,且遭沉溺之悲。此实女子有以自取之,与良人无与也。愿郎以终身为图,安以正戒自守,两两吹萧度曲,翫月联诗,极才子佳人情致,而不堕淫妇奸夫恶派。前人不必有其迹,后人不必效其尤,则吾二人独踞一席,作万古名教风流榜样,岂非极可传可法之盛事乎!”金生感叹道:“久慕乍逢,岂不思窃取芳香。今闻正教,只觉桑濮化作河洲,钻窥皆成反侧,令人不敢生爱而生敬,虽然多情而无愧也。今既承说明,断不敢复萌邪念。可同到敝馆,畅叙片时。”翠翘道:“既要去,待妾携了酒来,与郎君作扑蝶会。”金生道:“极妙,但须快来。”翠翘点首而去。
  须臾,挈一壶一盒而来,金生接着,同翠翘逾过缺来。翠翘问:“可有馆童?”金生道:“自见芳卿,悉遣去矣。”遂同入来凤轩。翠翘见左图右史,壁剑床琴,甚是清楚。因说道:“好个洒潇书斋也。”金生道:“独不念闷杀读书客么?”翠翘道:“如今也可不闷了。”金生道:“还有一些儿,若得闷怀开,除非丹桂嫦娥。”翠翘道:“丹桂自是郎君分内事,嫦娥天边,岂易得也。”金生道:“吾实指活嫦娥言,岂妄作天边虚想。”翠翘道:“嫦娥吾安敢比,但冰心玉洁,似不相让耳。”金生道:“待我借花献佛,斟一杯,问嫦娥可曾裁就绿罗衣?”因递与翠翘,翠翘接饮道:“荷衣已就,惟待时奉君也。”饮毕,也满斟一觞复金生道:“权以此酒当奴巾栉。”金生双手接了道:“承赐琼浆,愿卿同寿。”对饮甚欢。金生因出素所题咏,请教翠翘,翠翘看了道:“锦心绣口,自是一代名儒,不知奴家可有福消受否?”金生道:“我与卿已定盟矣,何又作此冷语,莫非又有别疑乎?若有贰心,狗彘不食吾余。”翠翘道:“妾非疑郎,记妾幼时曾遇一相士,他道妾一代才情,千秋薄命,纵有平□之功,不免西江之恨。前日踏青回来,又梦刘淡仙叫我题断肠十咏。这等梦兆,恐未能招郎君恁般夫婿也。”言毕泪下。金生沥酒誓道:“我金重若不得王翠翘为妻,有如此酒。”翠翘忙收泪道:“妾过矣,今日与君乍会,怎就谈断肠事!”乃洗盏更酌,传斝飞觞,甚觉快乐。忽见壁上一幅山居图,未有称题。翠翘道:“此画甚佳,何无题咏。”金生道:“此小生新做□家笔意,尚未标目。芳卿有兴,为我增色何如?”翠翘酒浓情快,诗兴勃然,遂不辞道:“既是郎君所作,妾安敢藏拙。”因挥笔便题,诗曰:
  
  面面山溪缭绕,村村花木蒙丛。
  人在渊明记里,家居摩诘图中。
  翠翘题完,金生欣赏道:“写作俱工,不减卫夫人。何物天工,产此异品,真令小生爱死乐死也。尚有小阳春图,自谓奇绝,亦未标目,并求珠玉。”翠翘道:“一之为甚,其可再乎!”金生道:“多多益善,再何伤耶?”翠翘笑而从之。展开那图,见淡黄疏绿,甚是爱人,乃走笔一绝道:
  
  十月轻寒叶未凋,淡黄疏绿短长条。
  无情有态堪怜处,日角云头雨半腰。
  金生看见翠翘题咏清新敏捷,极口赞羡道:“一字一珠,虽十五座连城不易也。而寄怀深远,更得画工未到之意,可谓愈出愈奇矣。”翠翘道:“称扬太过,君意殊深。”金生道:“草草虚称,予意未申万一耳。”翠翘道:“若如君意,又将如何?”金生道:“若如我意,除非金屋以贮婵娟。”翠翘道:“薄命妾,怎消受得郎君恁般情况。”金生道:“据我看来,芳卿原来是天上神仙,暂谪尘寰,鲰生凡胎俗骨,得奉未光。虽焚香供养,犹恐不恭,岂但金屋贮之而已。”翠翘道:“感郎笃爱,镂刻五中,不知今生能补报得郎君恩山义海否?”因以身投入金生怀中,呜咽不胜。金生道:“常闻心坚石穿,你我志愿如厮,上苍自应矜怜,玉成乃事。”翠翘道:“造化□盈,至于忌才忌美犹甚。君不见娇红之事乎?”遂蒙袂掩泣。金生道:“卿卿放心,余忝为男子,岂不能庇一女子,万一事变不测,当出生入死,以完夙盟,断不作薄幸人,辜负卿卿至情也。”因扶之就席,洗盏再酌。翠翘道:“日之夕矣,恐父母归来,看破不妙。”金生见说要去,便惨淡不能言。翠翘道:“妾亦不忍舍郎,但义有不可,时有未及耳。愿郎耐心以待合卺。”因立起身道:“倘侥天之幸,父母不归,当西窗剪烛,共消长夜。”金生暗然点头而已。翠翘再三安慰,方收拾壶盒回家。
  金生送至假山,将欲同到王宅,俄闻敲户之声,金生道回。翠翘藏过壶盒,连忙来开门,却不是爷娘,是亲眷家着人来回说道:“员外、安人今夜不回,叫姑娘早早收拾关门睡了吧。”翠翘道:“晓得了。”关了门,暗喜道:“金生可谓有缘,剪烛之约当践矣。”复整理些酒肴,到后面从假山直抵金生书室。
  此时金生隐几沉卧,翠翘因上前抚其背道:“襄王犹未醒耶,神女下阳台矣。”金生惊觉道:“醒耶,梦耶,其真翠卿耶,抑金重之游魂耶?”翠翘道:“虽然是醒,未心非梦,郎君须要认真。”金生道:“这等说来,则是睁眼梦矣。且问芳卿何以复能至此?”翠翘道:“侥幸父母不归,奴携酒与鱼,复游金谷。”金生听了大喜过望道:“酒且慢饮,芳时难得。况三星在天,正好订盟,盟毕欢饮未迟。”翠翘道:“盟则不可无章,请郎君执牛耳。”金生欣然不辞,遂走笔成盟章一道。
  盟曰:
  
  同心人金重、王翠翘,某年某月某日某时生,谨心香一炷,水醴一卮,订盟于高天厚地之灵。切闻夫妇尚义,义在终身不移;儿女多情,情切死生无负。前时翘愿有家,重愿有室,怜才慕色,已深结乎同心;今日重虑其始,翘虑其终,沥胆倾心,敢言盟于异日。自盟之后,男期九死靡变,女誓一节终生。纵外来之盟,或有不测,而吾心之夭断乎一定,苟渝其盟,神天共殛。
  盟词曰:
  
  结盟不结松与柏,松柏摧残留不得。结盟不结兰与竹,兰竹败坏谁结来。结盟不结石与金,石易烂兮金易沉。结盟不结山与海,山可崩兮海可改。结盟不结风与云,云散长空风不停。结盟不结花与月,花易残兮月易缺。结盟止结地与天,天地从无衰死年。天长地久不可问,此盟万古犹留传。某年某月某日,金重、王翠翘盟。
  二人盟毕,翠翘满斟一杯递与金生道:“自今以后,一蒲一柳,非妾之身皆君之身也,甚无贻妾白头之叹。”金生道:“卿〔勿〕过虑,断不负盟以负卿。”亦斟一杯递与翠翘道:“今夕相对畅饮,为欢已极,但不揣尚有一过分之求,不知可能更邀垂听?”翠翘道:“除苟合之外,一惟郎命。”金生道:“未盟之先,且守卿谕,既已定盟,苟合之戒已闻命矣,岂敢乱之。所请者,闻卿胡琴之妙,能遏云生风,不识可能拜求一曲,以闻所未闻?”翠翘道:“胡琴乃儿家所好,何惜为郎君一弹,但此有限时光,言情尚忧不足,何暇及此。况胡琴在家中,去取又多一番起倒,请以异日何如?”金生道:“我非不知情至音生,岂受催迫,但思慕久矣。得闻片响,足慰平生。若胡琴,小生自有。”因忙忙取出,双手跪捧,递与翠翘。翠翘连忙扶起,笑说道:“郎君为此织指弦声,屈体于妾,不亦亵乎!”金生道:“屈体不过以表急情耳。倘怜此急情,肯为一弄,荣且不胜,何亵之有?”翠翘慨然道:“郎君钟情如此,妾死且不朽矣,何惜一弹。”因轻舒柔臂,转移玉轸,钭飞织指,拨动冰弦。初疑鹤唳,继讶猿啼,忽缓若疏风,急急如骤雨。再拨再弹,而音韵凄惋,声律悠扬,如怨如慕,如泣如诉。金生侧耳倾听,狂喜不胜。有时飞襟危坐而愀然,有时点首赞美而欣然,有时感叹于心而默然。直弹至斗转参移,铜壶三滴,翠翘方罢弹,以告曲终。因说道:“为君情重,杂沓繁音,有行君子之耳。”金生道:“一字字更长漏永,一声声衣宽带松,正谓此也。虽土木偶人,闻之亦不禁唏嘘怦悼,况有情有才人哉!但声近凄惋,曲折皆牢骚不平之调。芳卿身居闺阁,顺适安常,似为不详。愿卿此后匆复再弹,弹之恐断人肠而伤己心也。”翠翘道:“向读离骚,有感于屈子,漫成此调,习矣不觉。今承郎君正训,再不复弹矣。”因嫣然妩然,将胡琴付于金生道:“妾情尽于此矣。”
  金生见翠翘星眼朦胧,红蕖映脸,如烟笼芍药,雨润桃花,情思不禁。因偎抱于怀道:“慈悲方寸,独不将一滴菩提以救焚原苦海,心何忍也。”翠翘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只消自解自脱,何须问道于盲。”金生熟视翠翘不语,翠翘已悟道:“郎君又着魔了,妾非土木,岂故作此矫情之事。但义有不可,时有未及,今日之守,实为君耳。苟涉淫荡,君何取重于妾。”金生道:“古之烈女,亦有行之者,何独不可?”翠翘道:“妾以不可学古人之可,君以古人之谅妾之不可,始知妾之不可,乃所以全其可者大矣!女人之守身如守瓶,瓶一破而不能复全,女一玷安得复洁?他日合卺之夕,将何为质乎!彼时悔而疑,疑而不至渝盟者,未之有也。君念及此,即使妾起不肖之念,君方将手刃之,以绝淫端,乃先以淫诲妻子耶!”言方义正,说得金生冰冷,因起谢道:“卿言是也,吾不及多矣。”
  忽闻鸣唱,翠翘道:“天色已曙,愿郎安息,妾不敢再留,恐父母归也。”金生道:“再停一停何如?”忽闻有人叩门,金生方忙送翠翘从假山归阁。正是:
  
  一夜绸缪伤草草,霎时归去□□。
  不知是谁叩门,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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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回 孝念深而身可舍不忍宗沦 姻缘断而情难忘犹思妹续

  词曰:
  
  苦只为情多,情多苦奈何?宁受冤家累,怕遭恩爱魔,伤身值甚,痛杀是心窝。最恨风波,不容人好过,定使冤沉黑海,心死黄河。呵呵,臭名能作香名播,弃如铁骨磨。
                   右调《月云高》
  话说金生听得有人叩门,忙送了翠翘回去,方来开了门。忽看见书童慌慌张张来报凶信道:“二老爹死在辽阳,大老爹急要去搬柩,急急请大相公回去商议,即刻就要登程。”金生慌张了,因打发书童先回,忙钻过假山缺,来见翠翘。喜得翠翘未归,尚在后园。见金生道:“郎气哽神怆,其有意外之变乎?”金生道:“不幸叔父丧在辽阳,父亲促我同往,说行李俱已打点端正,今日即马首东矣。”因顿顿足道:“才得相逢,又早远别,我心碎矣。奈何奈何!”翠翘听了也吃了一惊,恐金生凄楚,转安慰道:“男儿志在四方,岂以妇女留连。但早去早回,不使妾望断衡阳,叨爱多矣。”凄然泪下。金生亦涕泣交横,不能仰视。忽书童叫门,又来催促。金生恐怕看见,掩泪而别。急回到家,鞍马行李已匆匆在门,只得随父往辽阳不题。
  且说翠翘潜身看着金生去了,方才寻扇破门,将假山下缺洞遮了。回到香房,哽哽咽咽,不茶不饭,痴痴坐到近午。听得父母叩门,方开了接着道:“爹妈为何此时才来?”父母道:“我儿不好了,你姨夫家中住了两个丝客,不晓得他是响马,卖丝时被原主认出告发,咬定你姨夫是窝家。我同他吃了几席酒,只怕也要被他攀害。”
  正说不了,忽七八个做公的闯入来,不由分说,竟将王员外父子一绳一个锁吊在柱上。道声搜赃,里里外外,前前后后,厨房下,坑厕上,各处寻到。箱笼厨柜,是件打开,凡有可值数分者,尽皆搜去。王婆是拜寺回来,身上衣服新鲜,尽行剥去,钗环首饰一件不留。见翠翘、翠云衣服虽半旧,却是绸绢,也要来剥。翠翘发言道:“列位公差,拿去的物件也勾了,哪家没有妻女,怎么衣服也不留两件把人遮身!公门里面好修行,凡事留一线,不要做恶过了。”公人道:“姑娘莫要怪,我们奉官差来起赃。拿的东西,难道我们要得!少不得拿去见官,认赃不是,自然还了你们。”翠翘道:“哪家不穿衣服,哪家不吃饭,别物有记认,吃的米,穿的衣,难道也有记认的!你们只管拿去,我左右拼着命也要鸣一鸣冤,才辨得明白这桩冤屈。”众人见翠翘嘴硬,便道:“他们女眷随身衣服定不是贼赃,还他们穿吧。米也还他,好煮饭把我们吃。”可怜一个好好的人家,立刻变成冰山雪海。
  王员外父子蓬头跣足,手肘脚镣,靠在庭柱上,被做公人百般拷打。二女并王妈妈跪地哀哀求饶,那里肯听。打了一回,又骂道:“老贼头,小贼头,你不怕打,且试试绳子看。”因将王观一把拎将过来,去了镣肘,脱得精赤条条,露出嫩藕一般的皮肤,听他施为。一应捕将绳缚定王观二足大指,紧绑庭柱上。脚跟沾地,足指朝天。又将左右手大指通臂捆定,将绳头丢过屋梁,叫声扯,二三人用力一扯,早将王观脚跟拽得离地五寸有余。王观怎受得此刑,大叫一声死也,气绝昏死。慌得娘叫儿,姊叫弟,哀求苦告。王观才得苏醒,忽王员外大叫道:“不好了。”母子急回头看,只见王员外四肢反吊朝天,面胸朝地,背上压起一块石头,压得三百六十骨节,节节皆离,八万四千孔毛,孔孔皆汗,面如土色。翠翘急了,上前一把拽住。应捕道:“姑娘你果有这样孝心,我自当替你方便。但此事到官,是定然要杀的。除非一两日内得三百银子,送捕盗官一百,看一百买了贼人,不要牵连你家。这一百把我们弟兄做效劳之资,方做得来。”翠翘道:“我身拼得为人作妾作婢,三百金还可取办。”那应捕道:“久闻姑娘精于胡琴,多少名公仕官欲以千金构求。姑娘既肯舍身,事是不难的。”翠翘道:“事到如今,说不得了,求上司先放了父亲兄弟,好好商议便是。”那应捕见他许了卖身,因叫众人替他父子松了绳。不知吊着倒是活的,其绳一松,眼睛一倒,呜呼死矣。王氏母子一齐号泣,应捕道:“不要慌,我叫他活来。”一手抓住头发,兜面一口冷水,他父子两人打个寒噤,叹了一口气,渐渐回生。正是人不伤心不得死,鬼门关上又还魂。
  父子二人半生不死,泪也没有,只是嘤嘤的哼。应捕道:“有茶水把住一口,便回气了。”翠翘与金生吃的还有未了酒坐在锅中,斟了一碗,弟与王老,王老接着吃完。又斟一碗递与兄弟,兄弟也吃了。便觉哭得转声,有些眼泪。那应捕道:“姑娘你要救令尊令弟,乘早设法,迟则我们要带到官了。”翠翘道:“公差上司,待我办些早饭,请列位吃了。家父舍弟,老爹带上,我这里央媒婆设法便是。”应捕道:“姑娘说得有理,却是要上紧的。”翠翘叫娘收拾酒饭,请公差吃。又拿些与父亲兄弟吃。二人吃不下,翠翘说:“事已至此,只好死中求活,法内求宽,恼也无用。爹爹同兄弟暂到公差家住一两日,女孩儿即央媒人卖身来救你。”王员外道:“这事怎么使得,则索听天罢了。”翠翘道:“此事到官,决无生理。父、弟死则宗枝绝,而母氏无依,我姐妹亦必流落。何如舍我一身,全父弟以全宗嗣,全宗嗣以全母妹。所舍者一身,所全者重大。家贫见孝子,为子死孝,正此时也,苟可救父,死且不惜,矧未至于死者乎!我志已决,爹爹勿以我为虑也。且女生外向,原非家中物。愧女不能为缇萦上书救亲,独不能为李寄卖身庇父乎!”言毕,词气激烈,颜色凄惨。王员外呜咽不能答一语,惟低头坠泪而已。
  应捕酒饭已完,对翠翘道:“多谢,我们且带令尊令弟去,姑娘作急理会,三日后便要带到官了。我可怜你孝心,所以替你担迟两日,你却不要自误大事。你父亲兄弟,我不难为他,饭是要送来吃的。王妈妈你却要同到我家走一遭,方认得送饭。这是贼情事,没人敢上前,只好靠自家。我再替你央个媒婆,寻个好人家,也不枉了他一点孝心。”翠翘道:“娘,上司说得极是,你要同他走一遭,看爹爹兄弟如何着落,才好计较。”王妈妈只得跟应捕去了。
  翠云道:“姐姐,这事怎了?”翠翘道:“鬻我一身,则全家无事唉。”翠云道:“大家罹难,怎把姐姐一身当灾。”翠翘道:“事到其间,不怕你不走这条路。你年幼怎做得此事。你做良臣,孝事父母;我做忠臣,杀身成仁罢了。你看爹爹兄弟那般受刑,能经几次吊打。他二人一死,大家少不得也要流落,舍我一身,保全一家,苦事亦是快事。我已看破此身,一任东皇磨灭。”但只便住了口。翠云道:“姐姐有甚不了语,到这样时候还不说向妹子?姐姐,我看你满脸含忧,两眉积恨,有万千心事,似又在忧愁苦恼之外。”翠翘道:“然,信有之。欲对妹言,难以启齿,如若不言,又怕辜负了那志诚种一片心。”翠云惊道:“所谓志诚种,莫非金千里乎?姐姐从未见面,何从知其志诚?”翠翘叹道:“余承金生不讳之盟,誓同偕老。今日祸生不测,全孝安能全义。我此一去,未知飘泊何方。彼及归来,万种相思安托。贤妹端坐,受我一礼。”翠云道:“姐姐要拜我却是为何?”翠翘道:“此拜不为别事,金郎未了恩情,尽托贤妹为我偿还。我虽骨化形消,因风委露,亦含笑于地下矣。”言毕,放声大哭,移时方醒。翠云慌抱之怀中,道:“姐姐之命,妹无不领,愿姐姐好自珍重。”翠翘道:“金郎辽阳才去,救父救弟又不能少待须臾,事出两难,不得不托妹氏,以偿恩情债负。金生与我有盟章一道,银串一双,尽付贤妹。贤妹善事多情,永以为好可也。金生之情不多得,金生之品不易逢,我与他无限期许,悉赖贤妹完之。他日夫荣妻贵,慎毋忘作媒人也倘媒婆一至,则不及再言,聊为数字,转寄情郎:为言红颜薄命,至今斯验矣。回想月下之盟,可复得手?金郎体薄而耽于酒,辜少节之,以成其志。所有胡琴闺怨一阕,乃我生平得意之作,予以情近离骚,不免飘泊之苦。他日抚我胡琴,度我怨调,凄风苦雨之中,啾啾而至者,乃尔姐也。尔夫妇其沥酒以吊之。余昔梦刘淡仙约我题断肠吟,又道余亦断肠会中人,大约一生行径,不出断肠会外。前为金郎守身,是道其常也。今遭大变,女子一身苦乐由人,何能自主。则索听其在天,非不坚贞也。万一金郎多情,妹氏顾念,或有远访之雅,大约钱塘江山,定有消息。妹须记者,钱江之兆,得之梦中。前兆既符,后事大约必应。”因顿足哭道:“金郎,金郎,我翠翘负汝也,我翠翘负汝也。我不能酬尔深情,特托妹氏以报厚德。哀哀翠翘,志可怜矣。”
  翠翘又哭了多时,忽然自止道:“妹子,我不哭了,娘回家,媒人必至,此乃贼情事,近处断无人来娶我,定是他乡外府之人。一讨便要走路,那时要留只字,方寸一乱,也不能举笔。你可取文房四宝来。”翠云忙寻笔砚,滴水磨墨。翠翘染翰舒毫,一声长叹,两泪交流道:“金郎,我翠翘的恩爱止于此了。向全此身,不从郎欲,只怕合卺之夕,无物为质。千不肯,万不肯,以质情郎。早知如此,守何为乎!”乃破涕为书云:
  
  翠翘薄命,祸起萧墙。不能为缇萦代父鸣冤,而仅为李寄卖身,聊苏家难。卖身必为君辱,愧矣恨矣。回思花下投梭之拒,竞为翠翘薄情案矣。郎念及此,得无欲断翘之首,悬之市朝,为十日哭也。负此薄幸,无能自续,敬以淑妹代充下陈,君子不弃而俯成之,庶可少酬恩情于万一矣。天涯海角,指日登程,月下之盟,已成妄想。胡琴一张,怨曲一套,道香一封,他日同我妹焚香调琴,赓歌度曲,香烟缭绕,凄风渐沥中,有愀愀卿卿自小窗而来者,人耶,鬼耶,翘斯在焉。仁人不叱为心,幸以杯茗沥我怨魂,其受惠已多多矣。生死之别,聊尽于此。言短情长,不能悉布。惟祈努力加餐,幸毋以妾为念。父母兄弟,统冀破格重青。万万。上千里金郎盟下,辱受妹王翠翘敛衽拜。
  封面上写千里盟兄启,才交付与翠云。忽闻叩门之声,翠云收起,翠翘去开门,王妈妈已同一咸媒婆来说亲。进门问道:“是那一位姑娘?”翠翘道:“便是妾身。”咸媒婆道:“姑娘倒多,若是近京人,他们一则出不起大钱,二来怕你们是贼情事,不敢来成交。只有一临清客人,要讨个美妾。银子倒是肯出的,但要讲明,他怕是非,过了财便要带人起身。要替姑娘断过,方好去说。”翠翘听了满眼含泪道:“既是他出得银子,救出父亲兄弟,跟他去便了。”说得这一句,泪似湘江水,涓涓不断流,那里再说得半个字出。咸媒婆道:“既是这等,一说便成,不须忧虑。”翠翘连连点道。
  咸婆去了半晌,领了几个人来。内中一人云巾华服,上前见礼,仔细将翠翘看了又看。咸婆持手扎脚;抹胸按臂,果然是个十分全足的女子。那人又问可晓得甚么技能,咸媒婆道:“诗词歌赋,件件俱精、胡琴可为天下首绝。”那人道:“我有金扇一柄,便求一挥。”递与咸媒婆,咸媒婆递与翠翘。翠翘道:“请题诗韵。”那人道:“以春日闻鸠为题,阳字为韵。”翠翘不待思索,援笔一绝,诗云:
  
  东风吹暖至,百草媚春阳。
  何事鸠呼雨,花神欲洗妆。
  题毕,付与咸媒婆。咸媒婆接与那人,那人道:“写作俱工,胡琴也要请教一曲。”此时翠翘只要救父,顾不得出乖露丑,就将他自己做的《红颜怨》,拨动胡琴,弹了一曲。其音哀怨凄楚,如清秋鹤唳,幽谷猿啼,闻者不禁涕之无从,而弹者业已心灰肠断。那人道:“果好绝技,真未曾闻,要多少财礼?”咸媒婆道:“他要救拔父亲,非五百两不济事。”那人道:“那要得许多,三百两吧。”翠翘道:“以肉身卖钱,不能济事,卖卖何用!”那人道:“一概干净,四百两吧。”翠翘道:“非五百两不可。”那人又增五十,两下讲定,问那人出笔?翠翘道:“这却要我爹爹主张。”因对咸媒婆道:“烦你到终公差家,请我家父亲兄弟回来,当面交银。待我亲见父、弟脱了患难,就去他乡外府,我也瞑目甘心。如今你东我西,知他怎的,我却自家送了自家身子。”咸媒婆道:“说得是,我明日同令尊、令弟、终老爹一齐约了这位同来,成事便了。”那人着跟随的送了三钱一个相封,同媒婆去了。
  翠翘道:“娘,你也收拾些水饭,拿与爹爹兄弟吃,就邀终公差同来,我要在他身上讨爹爹兄弟清白文书,方放心去哩。”王婆如痴如呆没了主意,听女儿这般说,便是恁般。翠云忙收拾了些水饭,与母亲拿了去不题。
  且说翠翘姐妹等到黄昏,不见母亲回来。翠翘道:“妹子,母亲此时不回来,此夜大约在终家住了。我两朝未睡,明日要替父亲兄弟讨清白,须要一段真正精神对他。妹子你将厨下收拾一收拾,仔细看□□□□,我假寐片时,再与你谈心。”言毕,神昏体倦,就从乱草塌上和衣而睡。朦朦胧胧,忽见金生自外而入道:“翠翘,你〔缘〕何在此呆睡?”翠翘惊醒,见是金重,道:“哥哥来得正好,若到明日,妾身已属之他人矣。”金生道:“怎遭此变?”翠翘道:“姨娘家误住响马贼,连坐如此。终公差许三百金,可救父、弟之命。妾激于义气,已许卖身保全。早上讲了四百二十两银子,明日兑了,便要随他起身。料来不能见郎,已将盟章等物尽付小妹,嘱他终事君子,代报哥哥恩情,不想哥哥却在这里。”金生道:“我正欲起身,闻卿罹祸,怎忍舍卿而去。日里不敢探望,乘夜相访。既是止要三百金,此事容易,我一力为之。”少倾,公差、父母俱至,那日闲人来看的,也同在里面坐下,便讲价钱。金生挺身道:“翠翘原是我的妻子,我因出外事急,乃为此举。今我已至,三百金我自代用,岂随你远方人乎!”那人道:“既有三百金,自然是金相公的人了。”金生叫书童取白金三百两,放在桌上。终冬差写了一张包管文书,收了银子,放了父、弟。那相的人不肯去,道:“我费了多少工夫,寻得一个人,我要拿去趁几千两银子,你却不知不觉要夺了去,那个肯替我你两个跌一交?”金生大怒道:“你这般说起来,你是个贩稍的了,叫他替我拿了这贩卖人口的贼。”那人看见不是风色,抽身便走。翠翘同父母再回拜谢,乃择日完婚。笙萧鼓乐,送入洞房。两人正欲成亲,忽见那相他人,统一班凶徒,打入洞房,抢了翠翘便走。后面金生领人追赶,一人将翠翘扶上马背,道:“坐好了,看跌下来。”翠翘攀住鞍鞒,那人扬鞭大喝,其马四足腾空,其去如飞,人渐不见。翠翘道:“如是快马,金郎怎赶得我上。待我攀住一物,跳下来等他,岂不是好。”信手一扯,扯住一根树枝不放。那马脱空而去,翠翘正欲下地来,往下一看,呀!不好了,却不是平地,乃没天没地大的一个火坑。烈焰腾腾,光飞万丈,磨盘大的火块滚将上来。那树通身都着,翠翘惊得三魂杳杳,七魄悠悠。正在危急存亡之际,树上飞下一块斗大的火球,照翠翘劈面打来。翠翘大叫一声,“烧杀我也!”惊醒乃是一梦。但见四壁萧然,孤灯半灭。月影横窗,微风窥户,泪眼朦胧,金生何在!惟有小妹睡于脚后。
  翠翘长叹道:“好凶梦也,我之生平,大约在此梦中结果了。咳!金生金生,归来相忆,空结半生缘。我王翠翘再不能和你邀月联诗,指天矢日矣。”正是:梦破檐铃惊铁马,方知身是幻中人。遂指灯题惊梦觉九咏云:
  
  其一:
  惊梦觉,鼯鼠频窥烛。烛光明灭似含愁,何曾照见残妆束!
  其二:
  惊梦觉,檐前铁马摇。水火不知何处也,已烧妖庙倒蓝桥。
  其三:
  惊梦觉,角鼓悲声壮,可怜红粉去何之,一度思量一怅怏。
  其四:
  惊梦觉,参横斗斜倒。今夜凄凉只四生,来朝分手天涯杳。
  其五:
  惊梦觉,竹稍风摆错。冉冉依依似阿侬,飘飘荡荡无着落。
  其六:
  惊梦觉,子规啼夜半。血泪征人催出门,不如归去何须唤。
  其七:
  惊梦觉,鸟啼残月落。天昏地暗秋泬渗,露冷风凄人寂寞。
  其八:
  惊梦觉,松声低作涛。耳边似诉相思杂,心上疑闻怨恨高。
  其九:
  惊梦觉,花影疏棂罩。悄悄冥冥疑会来,杜鹃移到窗前叫。
  翠翘题罢,心绪如麻,不复就枕,惟有低徊肠断而已。
  正是:
  
  已极梦中苦,复作苦中梦。
  若梦不复离,惊觉亦何用!
  翠翘不知更作何状,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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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回 甘心受百忙里猛弃生死 舍不得一家人哭断肝肠

  词曰:
  
  谁肯死,咸愿生。祸到临头生死轻。悲流尽是鹃啼血,痛杀无非猿断声。
                   右调《捣练子》
  话说翠翘徘徊既久,天色渐明,因呼翠云道:“妹妹,且明矣。怕有人来,可起来打点茶汤,等候爹妈们回来。”翠云惊起,道:“姐姐,几时醒的?”翠翘道:“我半夜间作一恶梦,大约今日必行。我身流落,命已定矣,我亦无怨。但有‘惊梦觉’九咏,金郎回时,你可付与他,为道姐姐去时笔也。”翠云道:“姐姐做甚恶梦?”翠翘道:“梦境之恶,言之更增悲苦,则索吞声忍气了。只要吾妹善保此身,好与金郎偕老,吾生平志愿尽托于汝矣。”
  翠云接诗,正欲细看,俄闻叩户。翠云开门,其母已至。看着翠翘说道:“我儿,你爹爹说道:‘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则索听乎数吧。倘必不能免,拼得大家同死,到转干净。怎忍将你一人飘泊天涯,合家却受全生之福!’”翠翘含泪道:“爹爹所说,自是慈父之言。但为女孩的,目击双亲罹此惨祸,若杀此身可以免祸,亦所不惜。况卖未必至于死乎!且女外向,一落娘胎便属别人。孩儿常恐嫁出不能报酬父母之恩,今遇颠沛流离之日,正人子死孝之时。虽云患难,倒也了却做女儿报亲的一段心肠。况儿薄命,又负才华,为造化所总。若不遇蹇折,定有天死之惨。与其泯泯无闻,死于床第,与草木同其腐朽,无宁为父母做得一桩大事,烈烈轰轰,死于烈火场中,可以名传不朽。儿心已定,儿志已坚,情愿舍身以保全家之难,虽刀砧鼎千,粉骨碎身,亦所甘心也。我若不舍此身,以致父死囹圄,弟丧牢狱,那时寡母弱女,报冤无地,度日无粮,怕不流落作人之婢妾!与其家破人亡,后为婢妾,何如为全家保嗣的女子。天不负吾,此去自落好处安身。若命该挫折,也去消了这段苦楚公案。安见远父母兄弟而受磨折者,傍父母兄弟而遂能免零落乎?又安知儿此去不胜如在膝下也?其权在命,其定在数,固不由人也。且此人既以四五百金讨一女子,非千金之家不为。此去小心勤谨,以事姑嫜,以敬夫子。万一得其欢心,求其周旋,父母兄弟他日相逢,俱未可知也。女筹之熟矣,父母无为我虑。”其母大哭道:“儿呵,你是怎样生的,怎样养的,怎舍得你卖把人家做小。你不晓得那做小的苦楚哩。如今他爱好娶了你,到家见了正妻,吵吵闹闹,丈夫就有十二分爱你心肠,被众人一挑一说,也放落了八九分。况你人生面不熟,那个肯来怜你。你到其间生死由他。我的儿,只怕你受不得那般狼藉哩。况大娘子最易吃醋,且莫说那丈夫畏惧的如狼如虎之毒,就是畏惧丈夫的,不敢加害于你,那些假贤假惠亦是屠肆菩心,饥狸悲鼠,有甚真心见呵。那样冷面冷孔,怕你不能假逢迎作鹘突去伏事他。况你自小娇痴,身喜华丽,到人家做小要睡迟起早,妆扮老成。思及于此,可不痛杀你娘也!”言罢,哭死于地。翠翘慌忙一把抱住道:“娘快些苏醒,你女孩儿无过是卖身,又不至死,怎倒先痛杀老娘,叫爹靠何人,妹靠何人,兄弟靠何人!娘不是爱惜女儿,倒是加添女儿之罪了。娘,你须支撑,保全这命,看我爹,看我妹,看我弟。你们若能完完全全,做女儿的就死在他乡,飘流异国,也是甘心的了。娘若有差池,莫说是生,就是死在阴司,儿也不能瞑目。”
  翠云忙拿了一盏滚汤来灌,灌了两口,王妈妈方渐渐还生,道:“儿,我想你不去,父不能全生;父得生,你不能不去。死别生离,都是一样。你娘想到你爹爹受祸,又伤心;言到你卖身,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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